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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21

♫:Low Roar - Just A Habit

 

*

倫敦的空氣如常的濕冷又沉重,高聳入雲的古老樓幢肩負整片灰濛濛的黯然蒼穹,大笨鐘敲響整點的咚咚鐘聲,了無活力的悶響聽來像是老人的咳嗽。由石磚砌成的街道佈滿大大小小的坑洞,匯積在坑洞內的水窪隨著噠噠馬蹄及滾動車輪的經過,激起零零散散的水花,模糊了水面的鏡像反射,而有那麼幾滴就恰巧地濺在Watson剛抹過油的深褐皮鞋鞋面,和剛熨燙過的細紋鉛灰西裝褲腳;他懊惱地皺了皺鼻子,加快回返貝克街221B公寓的腳步。

他一杵一杵地藉由手杖來帶動邁開的步伐,下過雨沒多久的「霧都」不意外地瀰漫著足以全然隱蔽視線的濃重霧氣,Watson噴吐著粗重的喘息,這一切並不構成干涉他歸途的莫大威脅,冰鎮著喉管與肺部的空氣亦然。真正影響著他情緒波動的是他的同居老友Holmes──或許該改口為「前」同居老友,只因他現正和老婆Mary同住一個屋簷下──,據Mrs. Hudson所言──天知道她電話裡的語氣有多麼憤慨──對方已經整整三個星期沒踏出房門半步,這還無傷大雅,至少她仍會每日送餐確認他是活是死,盡責的房東。

真正可怕的是,有次她端著晚餐推開房門的霎那,她發現Holmes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起初她以為他僅僅鬧著玩、徒然發揮著他自豪的演藝水平,因此她沒多想得將晚餐放置案頭便轉身帶上房門。但待至隔日早晨,她前往他房間準備收拾空碗盤時,卻赫然發現對方依舊維持著昨日橫躺地面的姿勢,嘴角甚至起著中毒似地白色泡沫,Mrs. Hudson大驚失色,她害怕她因為一時的疏忽而活生生害死了Holmes,她承認對方平時不是那麼得討人喜歡,可她也沒厭惡他到恨不得見著他死去才甘心。

她精神恍惚地撲倒在躺著的Holmes面前,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哪知下一秒,Holmes就睜開黑褐色的雙眸,接著若無其事地撐起身子,以半蹲半坐的方式與她四目相交,一臉看到什麼百年難得一見的不可思議景象的表情,興為盎然地瞪著她看。

「nanny,我不知道該先對妳正為我哀悼感到高興,還是該對我河豚毒素實驗的成功感到高興。」

「Doctor,我多希望當時手裡握著一把槍。」Mrs. Hudson在話筒另一邊惡狠狠地咬牙。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了,Watson將再次不厭其煩地成為拯救Holmes還有他前任房東的英雄、喚醒Holmes內心最後良知的警鐘、收拾老友破爛殘局且世上碩果僅存的「好朋友」。有時他真懷疑nanny一詞其實是在稱呼他,而非心胸寬大的房東Mrs. Hudson。

Watson懷念與Holmes共同辦案時的過往,無時無刻上演著充滿刺激的冒險,好幾次差點為此丟了性命。現在想想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活過來的,跟著Holmes上山下海、無論幾條命或命根子多硬都遠遠不夠。然而,這不表示Watson對現下的生活感到任何不滿,他絕對不是一個追求刺激大過於追求平和的人,他滿足於現狀,懷念純粹止於字面上的意義,即使其背後包含的涵義著實廣泛非凡,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鐵定不帶有「重回沙場」的意願。百分之百確定。

不過如同該死的莫非定律所言──凡是可能出錯的事均會出錯(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他和Sherlock Holmes這名家喻戶曉的大偵探間,冥冥之中似乎存在著這麼一條看不見卻剪不斷的線,把他們兩個緊緊牽在一塊,不管單方或者雙方各自願不願意,都沒有半點拒絕的權利。

在Watson踏上221B公寓的階梯時,滂沱的驟雨轉瞬間傾瀉而下。他抬頭仰望阻擋掉泰半雨水的弧形屋簷,不禁心存感激地想著,他大概還是存有一點所謂的運氣。

從未想過通往公寓房間的路途會漫長得仿如無盡,Holmes已經整整三個禮拜沒出門,同時代表著Watson自己也已經整整三個禮拜沒見到對方一面。遺憾的是,這並不表示想念的心緒會超越無奈和憎恨。他殘酷地沉吟,報復般地加重踩踏的力道。

也許婚姻不是愛情的毒藥,一位有著古怪脾氣和習慣的老友才是致命的因素。'

Watson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指提起手杖,禮節性地輕輕叩擊門板,卻在屋內人未允諾自己准許進入房間前就先一步打開房門,長腿一跨登登入室。

很好,他慶幸他沒再次置身於Holmes建構的室內叢林,沒再次聽見睜著靈動大眼的羊隻發出的咩咩叫聲,更沒再次承受毒蛇吐著紅信、在樹枝上虎視眈眈的森冷目光。他可是對自己的前室友,差遣房東去餵食蛇類小白鼠的記憶無比清晰,一群或五或六的小生命擠在狹窄的玻璃容器內竄動,絲毫不明曉即將成為掠食者盤中飧的悲慘命運。

倘若將此情形套用在他和Holmes身上,Watson希望自己是蛇。姑且不論掠食者及被掠食者──這樣摻雜著強烈對比和強大攻擊性的字眼──他只不過單純地想要立足於得以掌握主動權的位置;他不想被牽著鼻子走、不想隨波逐流,但根據過去的經驗來看,他似乎沒一次成功堅持住不淌渾水的決定,而且最後還總是把自己弄得滿身髒水。

這段友誼維持起來真不是普通坎坷。Watson喟嘆口氣,重新集中注意力。

「Holmes。」

原先背對著Watson並彎著腰俯視某個東西的Holmes,在聽聞熟悉的叫喚後慢條斯理地轉身,他墨黑的捲髮糾結蓬亂,披掛的棉質虎斑睡袍邊緣脫線,底下穿著的白色襯衫扣錯了兩顆扣子,睡袍的帶子隨便而凌亂不堪地繫在腰間,或者他從頭到腳都凌亂不堪。

接不到新案件的典型狀態,陷入喪心病狂的典型狀態。

「看看是誰來了。」Holmes張開雙臂低語,字詞彷彿一出口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Dear Watson,我的好友。」他的眼神反顯過勞的疲憊,Watson估計對方已經持續七十二小時以上沒闔過眼。

「你需要一管鎮定劑,而且馬上就要。」不打算費時領會對方的親切,Watson開門見山地說。

對Watson近似恫嚇的關心置若罔聞,Holmes若無其事地轉回身,恢復盯視著某種東西的姿勢。「威士忌在桌上,把這裡當自己家,Watson。」

「『曾經』的家,謝謝你的盛情款待。」Watson拿起擺置木桌的瓶裝容器端詳,內容物一反該有的琥珀色、剔透得澄清透明。

「拜託停止飲用福馬林,或者任何醫療相關的藥水,Holmes。」他無奈地放回瓶子,踏步到對方身旁,從剛剛開始他就非常好奇對方究竟在看些什麼。

嗡嗡的振翅聲。四隻扒著一塊方糖不放的黃蜂。

Watson凝視著被關在玻璃罩子中的生物幾瞬,爾後將目光焦點挪移至正興致高昂地觀賞著自己傑作的Holmes的側臉,他左邊嘴角微微翹起,手指摩娑著兩天(Watson又一次大膽猜測)未刮鬍渣的下巴。

「但願我在你眼裡還是人類,我不知道你招待的客人範圍擴張了。」平舖直述的口吻,Watson不想承認自己對於如此奇異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

「還是人類。」Holmes敷衍地回應。「記得上次的蒼蠅實驗嗎?」

「想忘都難。」

「很好,容我來為你說明我這次的實驗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得說這兩個實驗唯一的共通點只有牠們都是『昆蟲』,其餘剩下的部分全都大相逕庭。」

「洗耳恭聽。」Watson雙手覆著手杖頂端,換成用右腳當作支撐身體的重心。

「據說,黃蜂的嗅覺靈敏度是犬隻的數倍,牠們可以偵測到痕量的化學物質,低至十億分之幾。但你也知道,未經過證實的理論根本不存在半點足以採用的價值,因此,我決定在今天親自驗證這個理論的真實度。」

「幫我一個忙,Watson。」Holmes指著放置於福馬林隔壁的精巧鐵罐,距離Watson左手可及的最近之處。「打開它,然後取出一顆方糖放到玻璃罩子的右邊。」

聞言,Watson罕見地什麼抗議也沒說得依言照辦。當方糖接觸到桌面的那一刻,兩三隻蹲伏在罩子內方糖的黃蜂動動觸角,果決地飛離腳下踩著的方糖來到罩子的右側,興奮地撞擊著像堵牆阻隔在牠們與方糖之間的壁面。

「你看見了嗎?」Holmes掩不住欣喜情緒得語氣上揚,「我們見證了一個偉大理論的生成,實在太令人感動了,Watson,牠們不過花了短短五分鐘,就完全記住了方糖的味道。」

「那我相信,牠們會願意花上另外五分鐘,來記住另一種味道。」

一雙套著皮手套的手掌進入Holmes的視線,緊接著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隨即無預警地撲鼻而來。他渾然搞不清楚狀況地眨眨眼睛,在他意識過來後,看見Watson正微微把玻璃罩掀起一條小縫,並在之後將手裡握著的瓶子的噴嘴,朝著那道縫隙毫不猶豫地送出氣體──慢著,那個香水瓶看起來為何這麼熟悉。

玻璃罩蓋下的剎那,愣愣回望自己老友的Holmes想起來了,那是他慣用的古龍水瓶。

「慢著,Wat……」

「是的,Dear Holmes,你沒看錯。」Watson的口氣充滿了殘忍的篤定,他輕緩地把瓶子物歸原處。「你慣用的古龍水,你最親近的昆蟲朋友。」

「現在,你是要先去洗個澡好讓你頹廢的外表煥然一新?還是由你的黃蜂朋友讓你體現別種層面的煥然一新?」


「澡間,沒問題。」Holmes風也似地一溜煙逃得不見蹤影,語音從遙遠的他處拋擲而來。「麻煩你照看一下牠們,可以的話順便讓牠們聞聞除了我以外的味道,感激不盡!」

Watson笑著搖了搖頭,隨手拉了張有扶手的木椅過來坐下,靠著椅背翻開擺在高腳檀木桌面、想必是Mrs. Hudson送來的當日報紙閱讀了起來。他邊瀏覽著一行行的英文句子邊惡質地盤算著,也許他無須太早給黃蜂記憶新的味道,就這麼放棄一項得以威脅Holmes的利器未免過於可惜;既然他的老友引了牠們進來,他就得全權負責所有可能發生的難堪局面,一切天經地義得連三歲小孩都懂,不是嗎?

清新濕潤的雨水氣味透過微敞的窗戶飄入斗大室內;幾不可聞的振翅聲和同樣幾不可聞的沖水聲。Watson不自覺地勾起唇角,難掩愉悅心情得哼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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