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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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晝間之花,落下它那被遺忘的花瓣。
在黃昏中,這花成熟為一顆記憶的金果。
——泰戈爾
就像無預警地把一顆石子投進澄澈湖心,落水點循著作用力產生而逐步泛散擴展的層層漣漪,頻率一致地敲擊著迆邐曲折的沿岸邊界那般,K的聽覺從原先的寂靜無聲漸漸轉為嘈雜喧嚷,刺眼得發白的視野亦趨清晰。
和他對視的是隻有黑曜石般明璀雙眸的鳥禽,一晃眼會因頸部遍佈的黑羽而誤認為烏鴉,定睛細瞅才會看見收攏包裹住牠身軀的青藍色雙翼。牠試探性地以灰白鳥喙輕啄著K的臉頰,拖曳著的兩條纖長尾羽跟著牠的動作上下擺動。
K不受影響地緩慢眨眼,敏感的鳥兒最後在他手臂微幅顫動的片刻振翅高飛,留下幾片鮮豔羽毛描繪曾經存在的軌跡。
他平躺在地,掌心和裸露皮膚接觸著他無法辨別的觸感,他手掌來回撫觸著承接他重量的表面,然後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沁涼空氣,在被輸入和僅存的記憶裡,他沒有這麼做過的經驗——這麼毫無顧忌地大口呼吸的經驗——就連進入肺葉的氣體都如此陌生而真實。
K睜開眼,眼裡充斥著大片猖狂綠意,幾束浮動著微塵的光束透過枝葉繁密的空隙錯綜複雜地灑落遍地,而他就置身在其中一道之下。
濕潤鮮甜同時又帶點黏膩腥騷的原始氣味撞進他的嗅覺,他用印象中最慢的速度坐起身,將右手手心抬至面前,注視著幾許卡在掌紋內的土壤碎屑幾瞬,才移開沾黏其上的目光,轉而環顧起四周。
啁啾鳥囀不絕於耳,混雜著高低音調的間歇蟲鳴。
頓時間,他吐不出隻字片語,邏輯紛亂、拼湊不全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像是他一直以來習慣的一切全都支離破碎,散落各處無法拾回;像是退潮後沒來得及被海浪帶走的老舊船隻,孤獨地擱淺在灘頭,無力地靜待腐朽。
身體以腦袋無法企及的速度率先展開行動,硬是拖著K的身子站起,他漫無目的地開始行走,每踏一步身軀好像就更輕盈了些。
然而,隨著混沌的思緒變得清朗,他反而更加迷惘,宛如踏在五里霧中只見得著事物輪廓卻無能辨明底下本質。頃刻間,他彷彿再度回到了位於加州的蛋白質農場,始終颳著停不下來且揮之不去的扎膚沙塵,像為了守護埋藏在枯樹根部的秘密而籠罩成片土地的、被世人遺棄的所在。
行走的過程中,K瞧見幾隻潛藏在林葉中的鳥群,在還未看清其色彩斑斕的身影前,牠們就伴隨著細碎低語追逐著彼此離去。偶有猴群熟練地攀扶枝幹晃蕩過林間,採摘結實於樹頂的野果而食。K會不由自主地駐足,凝望牠們捧著手裡多汁鮮美的果實嚼食,膜拜樣地品嚐著珍饌。
往往在他脖子發痠前,猴群就會食用完畢,爾後將食用完的果實籽隨意朝樹下拋丟,K會在籽落地的前一刻接住它,捏起比他手指再稍微短一些的籽細細端詳,一一掂量及審視它的重量、硬度、質感、顏色到氣味,最後才反轉手腕,鬆開手指並目送著果實籽墜落至地。
他想像著在他看不見也無法參與的未來某天,一棵高得足以撐起整片天空的果樹將會拔地生起,繼續結實纍纍並且餵飽更多生命。
一隻黃蜂落足K的右手手背,牠輕動觸角和磨蹭前足,爬動幾下後響著幾不可聞的蜂鳴離開。他邁步,途經一棵流淌著樹液的樹幹又再度止步。
被甜味吸引的大小蟲類圍繞著奶白汁液,K伸出食指,輕柔地用指腹沾取了一點液體放進嘴裡,苦澀的味道由舌尖蔓延至舌根,他抿抿唇,嚥了一口唾沫。他像個初誕嬰兒,對眼見的所有事物都抱持著濃厚好奇心,儘管母親的角色在他的世界永遠缺席,而自己誕生的場域則是一片透明冰冷的死白。
兩者最大的差異在於,此刻的他並非遭受恐懼支配地只能直打哆嗦。當時K尚未發展出健全心緒,現在可以明確將當下的情緒定義為厭惡;厭惡自身的無能為力,但外界卻愚昧地錯把他的無能為力視作忠誠。
不遠處傳來淙淙水聲,K脫下鞋襪,腳底踩著的濕軟泥土溫柔地親吻他足底,隱約間,他似乎感覺到一股蓬勃脈動疾速奔湧而過,於是他放輕每個步伐,像在探尋或等待。
隨著距離拉近,水聲越來越大。K撥開阻擋身前的樹叢,印入眼簾的是一座水勢洶湧的天然瀑布,約莫九呎高的頂端銜接著綠樹和藤蔓,沖刷底部向外鋪展成一片清澈水域,深度與顏色由深至淺延伸到離K五步遠的位置。
或大或小的石塊交疊遍佈水上或水下,浸水的色澤呈現著濕漉深灰,離瀑布底端遠一些的石塊邊緣或表面皆舖滿深綠和青綠的苔,噴濺的水花折射漫散的柔和日光,形成薄紗般地朦朧水霧。
K獃愣在原地,靛色的眼眸不可抑制地微幅顫動。
他微傾下身,把鞋襪放置岸邊,舉步向前。然而在雙足接觸到琥珀色水面的前一刻,他卻硬生生止住步伐。
低頭瞅視流動的水面和自己的腳趾良久,他才緩緩地步入水中。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水平面跟著他前進的程度逐步升高,先是淹過腳踝、小腿肚、骻部、腹部、胸口、頸部,最終沒頂。
一兩分鐘後,K沒入的水面浮起氣泡,接著他破水而出、朝著被綠意包圍的青藍蒼穹,仰頭大吸一口空氣。他粗喘著,肺部本能而貪婪地汲取氧氣,浸濕的髮絲貼著臉延,水珠勾勒著他的五官不斷向下墜落。
他望著被水滴持續打散又重組的水中倒影,紊亂的呼吸漸趨平緩。
驀地,他聽見一連串噠噠的馬蹄聲接近。他憑藉著聲源方向擺首,一匹精壯的白駒穿出翠綠樹叢來到水邊,比體色還深的米白鬃毛迎風搖曳,絢麗得張狂奪目。
K凝目來者,牠無視K的目光、優雅地蹬蹬前蹄,然後彎下線條優美的頸子飲水。
牠並非白駒,因牠額頭中央長著一根細長尖銳、繞著螺旋紋路的角。
咕嘟咕嘟的飲水聲傳到K的耳際,他屏息,見證著超出他認知範圍的偉大奇蹟。他不信神祇,但不代表他不擁有信仰。
像終於飲完足夠水量,獨角獸揚首,這次,他們四目相交。
『K。』K聽見腦袋裡響起一個無法定義性別的清亮聲嗓,宛如詠唱著一首優美詩篇,而獨角獸深褐色的溫潤眼瞳就像要沁出水來。
『你該回去了。』
「回去哪裡?」沈默半晌,K反問。「我沒有想回去的地方。」
獨角獸用不含一絲雜質的清明眼光看著K,那不帶憐憫,卻又不是平靜無波。
『不要說一個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謊。』
語畢牠回過身,再次蹬腿奔跑,雪白身影化作一道刺目閃光攫獲住K的視野。
「oe⋯⋯Joe!」
K啪地睜開眼睛,視界亮晃晃地什麼也看不清。
「啊⋯⋯thank god。」爾後他聽見短促的吱嘎聲響,那是鐵椅承受人體重量所發出的聲音。
事物失焦的輪廓變得清楚可見,率先闖入視覺的是維持適當間距、鑲嵌在天花板的圓形燈光,接著腹部襲來陣陣燒灼般的劇烈疼痛,傷口周邊的肌肉群無法抑制地痙攣,K不禁有股乾嘔的衝動,最後憑著意志力控制下來。
一杯涼水適時地遞到他面前,坐起身扯動傷口的他為此齜牙咧嘴,沒時間去判別水裡是否含毒或含藥的他,逕自接過一飲而盡。
透過杯底的玻璃,他看清了坐在椅子上的人是Deckard。歲月在對方臉龐上鏤刻下剛毅線條,歷經風霜的滄桑眼底抹滿露骨擔憂,他眉心緊蹙且唇線下垂。
K放下杯子,撫摸著經過黏合和包紮的腹部傷口,方才流過喉嚨的水好似趨緩或麻痺了撕心裂肺的痛覺。他短暫出神,一時沒聽見Deckard正對著他說話。
「⋯⋯Joe,你有聽到嗎?」
「我⋯⋯」
K握緊杯緣,失神的雙眼在Deckard身上聚焦。
「我無法分辨那是其他人的記憶,還是我的夢境。」
他平靜的眼裡流露出絕望,但更多的是急欲尋求答案的渴望。
突然間,Deckard想到了Roy。那個在知曉死亡即將到來時選擇拉他一把,執拗地向他或整個世界展視堅韌生命力度的仿生人。神聖的姿態下是超越塵俗的沈靜,並且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他煙花般短暫的一生結束於冰冷的雨中,嘴角卻帶著滿足的笑。
先是讓人沈悶的死寂,Deckard才斂下眼出聲。他語調舒緩而有條理,嗓音低沉如棲息天邊陰霾的隆隆雷聲,像在朗誦一則現代童話。
「只有有靈魂的人,才能做夢。」
餘光捕捉到K因為這句話而顫抖了一下,但Deckard的話還沒說完。
「而我相信,你做了一個美麗的夢。」
在過往的時光中,曾有一顆懸吊在樹枝末端的蛹,內部的生命會在經歷一番艱困折騰後破蛹而出,在掙扎的過程牠的身體會分泌一種液體,以便支撐牠能夠強壯飛起。十分鐘過去,牠蜷縮的翅膀漸漸開展,揮舞幾下後便會乘著風翩翩起舞,拍打著擁有繁複花紋的羽翼迎向璀璨日光。
遺留下的蛹殼記載著不可解的秘密,離開的生命將會承載著這份晦澀的難題,繼續奮力而勇敢地活到靈魂燃盡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