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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29

一聲槍響。兩聲,三聲。

Will的手指喀嚓喀擦地扣著扳機,無論是輔助的左手亦或操控槍枝的右手,都深深感覺到後座力強烈的侵襲,他盡其所能地穩住震盪造成的角度偏移,憑藉著印象謹慎地調整槍身回歸到初始的精準,凝神細瞅懸掛於一米七五之外的矩形靶紙。印刷在白紙上的黑色人形因為子彈的衝擊力道而內陷扭曲,打穿的洞孔一個個往返紙張各處,就是始終無法聚集在一個固定範圍內,他忍受著由手指逐漸蔓延至手腕的陣陣痠麻,內心計算著彈匣內彈藥的剩餘數目。

白色硝煙刺激著鼻腔,接連滾落在地磚上的彈殼距離鞋尖僅只數吋,漆黑的槍管就著模糊的燈光映照出Will因聚精會神而緊繃的朦朧神情;打靶需配戴的眼鏡使他的視野呈現整片螢光橘,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專注程度,如同他帶點輕微度數的裸視一般。

槍枝難以置信地貼合他的掌心手指,像是一直以來都緊密地嵌合於手掌深處不曾剝離,又像是槍枝產生自主意識地緊抓著他的手掌不放。槍身邊緣彷彿蔓生出不計其數的爬藤植株,無限朝前伸展彎曲繼而攀附向上,最終將他握著槍的兩隻手包裹成一個繭狀,再也分離不開;他被迫強取豪奪身體的控制權,無論施以的掙脫反動多麼強大,都沒能移動遭致綑綁的雙手分毫,他所能做的就是放任這頑固且強硬的箝制,隨著他的舉動貪得無厭地愈掐愈緊。

火藥爆裂的隆隆震耳聲被耳罩有效地隔絕在外,沉重的悶響一下一下地搥擊著Will的耳膜,宛若被摀住口鼻的微弱呻吟。喀啦的空響及異樣的手感告訴他彈藥已然用罄,裹滿黏膩汗水的濕滑左手移開右手指節,Will先是從桌上拿取充盈子彈的全新彈匣,再熟練地退出徒剩空殼的彈匣放置桌面,最後才把新彈匣推進槍枝內部,托彈簧扣緊的喀噠鳴響宣告更換完成。

左手回到原本的位置,伴隨扳機的扣擊火花再次迸發眼前,金銅色的彈殼胡亂地飛橫過視界,佈滿靶紙上下的洞孔好似怪獸窺視的眼與他遙遙相望,他的身軀為沒來由的莫名想像瑟縮了下,但立即穩定心神得站好韋佛式射姿,時刻注意雙肘關節是否仍處於微彎狀態,他不希望自己的粗心大意牽動肩袖的舊傷。

耗費五發子彈後Will停止射擊,他脫下耳罩並按壓了將靶紙挪移向前的按鈕,運轉的鍊條發出久未上油的嘰嘰聲響。他慶幸Grett Jacob Hobbs的幻影沒有再次煩擾地出現,接著訝異於自己竟如此懷念和感激這稀鬆平常的景況。發生在他生活中所有的不正常幻覺似乎早已取代正常,喧賓奪主地佔據了他的整副心神。

他近距離審視著運送至面前的靶紙,爾後二話不說地往上扳開阻擋身前的長桌開始更換靶紙,待至更換事宜告一個段落他扳回長桌,打算戴回耳罩繼續射擊演練的同時聞見鞋跟橐橐聲,因為司職崗位的緣故他對任何事物一向觀察入微,他不認得這個陌生的跫音,那帶有不經意謹慎與略微試探的從容節奏令他不安地擺首,孰料出現的人物並不意外但出現的場所卻出乎意料地不甚和諧。

「Hello, Will.」Hannibal Lecter勾起一抹笑,雙手背在身後且微微前傾上身。

Will困惑地望著對方深褐的眼眸,逐漸鬆緩不安的情緒。「Hello, Dr. Lecter.」

穿著切齊膝蓋的茶褐色麂皮大衣,他注意到Hannibal的肩頭上有著融雪的水漬痕跡,他的心理醫生看似才剛經歷完一段長途跋涉,並且──在Hannibal自己的標準看來近乎無禮地──匆匆知會Will的頂頭上司Jack後,隨即不由分說地邁步前往射擊練習場;但Will備感疑惑的是這裡並非Hannibal的心理諮商室,他也很確定現在絕非看診時段,更沒有和對方事先約好一同共進晚餐的記憶存在,他不明白他此行的目的究竟為何。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裡。」的確。Will氣餒地想,他猜測不出對方的來意。要不是對方隱藏得很好,就是自己太過愚鈍。

他楞楞地看著Hannibal熟門熟路地自擺放練習槍枝的鐵櫃內取出一把手槍,型號和自己手中的一模一樣。「我認為有些事情的討論,不一定只侷限於我們每周在諮商室的會面。」他的心理醫生將脫下的大衣隨處而隨意地一擱,接著又繼續脫下有著直線條紋的藏青色西裝外套;期間Will一語不發地站立一旁,Hannibal業已進行完準備動作──上捲白色襯衫至肘,迅速配戴完射擊所需的所有裝備。「不過首先,我會先為你親身示範一些技術,之後才會告訴你背後的涵義。」

「試著猜想看看吧,Will。」Hannibal的身體側轉三十至四十五度,選擇和Will如出一轍的韋佛式站姿,那比Will還要高挑壯碩的身材為他增添莫大氣勢。

「我以為,」Will抓準對方戴上耳罩前的剎那,不帶絲毫諷刺、純粹揶揄地露出興味盎然的笑。「你平日傾注的熱情僅限定於廚藝。」

「Well,」Hannibal這次真的戴上了耳罩,隔音良好的海綿讓他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或許不是。」

等待著對方就位似地,Hannibal在感覺Will移動步伐來到自己身後時才擺好陣式,爾後一連串如雷貫耳的無預警射擊聲驟然響起。

儘管視力有所限制,Will依然將跨越一米七五距離的飛旋子彈所行經的路徑盡收眼底。他非常深刻地明白他此刻經歷的一切並不是場電影,但時間的流動卻硬生生地在他眼前放慢速度,電光石火間比驚愕還要更加清晰的恐懼滋生心底,大口大口嚼食著他的冷靜。

一分鐘漫長地相當於一個小時,Will回神的時候Hannibal已然垂下雙手停止射擊,不改一如往常高貴優雅的態勢旋過身,Will不確定自己有無瞧見對方眼底一閃即逝的凜冽冰冷,他來不及捕捉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Will。」Hannibal讓開身子,左手拇指按下推進靶紙的按鈕。「你該考慮重新認識一下你的心理醫生。」

靶紙上黑色人形的中心被射擊成蜂窩狀,望著那一個個密密麻麻、互相串聯的黑色洞孔,Will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暈眩。「你曾經打過獵嗎?」他顫抖著手指取下耳罩,前額豆大的汗珠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異常透明。

「那麼得看你對於打獵的定義為何了。」曖昧不明的答案搭配意義不明的笑,他總是如此。

Hannibal有絕對的把握安全地躲藏在自己牢堅不摧的形象堡壘下,維持著難以被輕易看穿的完美姿態。他巧妙地利用他人對自己難以動搖的信任造就零嫌疑的立場,他不會在第一時間遭到懷疑除非他決定先行暴露破綻。

「猜出我想告訴你什麼涵義了嗎?」

Will老實地搖頭,明明練習室的冷氣溫度並不特別低他卻感覺極其刺骨,宛如有著一根根細小的冰鑽正強勢地鑽進他的骨隨深處。

「現在,我需要你仔細看著靶紙上的洞孔,Will。」Hannibal的聲音有股不容置喙的魔力,Will游移不定的灰藍眼眸照做了。

倒映在虹膜上的黑色突然有了生命力地愈發擴張,Hannibal迴盪耳際的的指引嗓音變得迷濛不清,隔著一層水傳遞般忽近忽遠。

「你看到了什麼?」

「無盡的黑暗。」

「你為此感到害怕嗎?」

「我......我不確定。」

「我們害怕的往往不是黑暗本身。」

Will的額角輕抵上一塊沒有溫度的金屬。

「而是黑暗背後潛藏的事物。」

碰的一聲,Will眼前一黑。

他大喘著氣從床鋪上驚醒,習慣性地瞥往床頭櫃閃著藍色螢光的電子鐘──八點一刻鐘,明尼蘇達州,他自己的家。

他花費幾秒鐘的時間才注意到門板傳出的急切扣擊聲,疲憊的他搓揉著酸澀的眼窩下床,光裸的足部在接觸到歷經一夜冷氣吹拂的森冷地磚時打了陣哆嗦。

沉重的腳步停滯門前,Will扭轉門把拉開檜木色門板,大片瞬間湧入的刺眼晨光奪去他的視覺。

「所以,你害怕的到底是黑暗本身,還是黑暗背後潛藏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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