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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21

♫:Ben Howard - I Forget Where We Were

 

*

 

Arthur時常夢見海。

 

寶藍色、靛青色、碧綠色的,或者夕陽西沉時的琥珀黃和烈焰紅,再不然就是旭日東昇時的魚肚白和澄金黃,唯一不變的是它們總是一望無際又深不可測,總是以相同的粼粼波光灼燒進他的瞳孔。

 

夢裡的他會手插口袋地站在遊艇甲板擁抱日出,再不然就是坐在被日光煨溫的暖烘烘沙灘目送落日,無論是以何種形式作為夢境終點,夢醒後的他始終記得海水的柔滑觸感和冷涼溫度,陷在蓬鬆枕頭內的雙耳還依稀聽得見海水拍打灘頭的浪潮聲,那一波波沿著迤邐海岸線碎開的雪白浪花深深烙在他眼底無法抹滅。

 

好幾次他都懷疑自己正身處Cobb口中的混沌空間,只因他舌尖似乎殘留著強勁海風所挾帶的鹽粒,但內心深處的某個聲音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一次又一次「你在現實世界」,而當Arthur終於被說服時才會停止千篇一律的呢喃,就像一台只能不斷播放同樣段落的破舊音響,直到按下終止鍵的那一刻才復歸寧靜。

 

接著他會用渾然不像剛睡醒的俐落動作翻身下床,走進盥洗室往臉上連潑三次清水,刷完三分鐘的牙後把刮鬍泡抹滿下半臉,利用電動刮鬍刀剃掉臉頰上多餘短刺的鬍髭,最後在沖掉滿臉泡沫的同時清潔乾淨洗手台。

 

初春清晨透著尚未完全褪去的寒意,Arthur的身影沐浴在奶白的曙光裡,只穿著條四角褲的他露出難以與他瘦削身材做聯想的精壯肌肉,他套上褐色的高領毛衫和灰白棉質長褲,把自己帶往客廳。走過長廊末端的第一個拐角,遇上差不多高及他腰部的深色榆木五斗櫃,他習慣性地按下擺在頂端的電話答錄機按鈕,機器在一個持續約兩秒的嗶聲後響起提示的女子語音,而途中Arthur還在持續向前邁進。

 

『您有一則新留言。』

 

他繞進了由大理石砌成的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冰牛奶後關上冰箱門,接著挪移步伐到廚房附設的吧台,隨意將牛奶擱置檯面就轉身走向流理台,拉開下方的抽屜取出一個潔白的瓷碗,右手拿著它左手則去拿靠牆擺放的其中一盒麥片。

 

『嘿Darling,是我。』

 

Arthur回到吧檯,放下碗後把麥片盒拿到耳邊輕輕搖晃,藉著紙盒內發出的沙沙聲判斷還剩多少份量。

 

『我是問過Cobb才知道你去度假了,難怪最近都沒看到你。』

 

玉米色的麥片如潮水般從剪破的開口嘩啦嘩啦地落入碗裡,待內容物溢滿至約三分之一處,Arthur停止動作,把麥片盒子放到碗的旁邊後拿起牛奶並轉開瓶蓋。

 

『怎麼樣?新環境適應得還好嗎?那裡的陽光肯定沒法國熱辣,溫煦得像頭綿羊對吧?』

 

答錄機後的對方像是被自己的形容給逗樂,接在語尾盡頭的是一連串低微而沙啞的笑聲;無需親見,Arthur就可以在腦中清楚描摹對方勾著唇角的促狹模樣,以及眼裡始終藏著的那抹難以分辨是興味盎然亦或純然嘲諷的濃厚笑意——又或者兩者兼具。近似願意在老鼠洞前等上一下午的貓,求的不是將其拆吃入腹而是逮住後的那番玩弄,等到享受完過程中經歷的優越感再心滿意足地放行。

 

『Cobb說你想休息一陣子,而且不想透露居住地。雖然很想做個尊重你意見的成熟男性,但最後我決定放棄。』話頭另一邊除了一直存在的嘈雜背景音之外,突然多了一聲物體墜落聲,是零錢投進公用電話的聲音。

 

『畢竟⋯⋯』Eames拉長語音,徐出一口舒緩嘆息,下一秒話裡的猶疑煙消雲散。

 

『我知道我們都是怕寂寞的人吶。』

 

答錄機象徵結束的尖銳電子音響徹室內,Arthur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碗裡牛奶的液面高漲地再添分毫便會流淌而出。Arthur沉著一張臉,檢視著存有浪費食物與心不在焉嫌疑的失態行為,暗自咋了下舌。

 

「⋯⋯糟透了。」

 

 

大多閒暇時候,Arthur偏好閱讀。

 

他熟識街上的每間書店,氣味、格局、擺設、販賣的書款、顧客類型,甚至老闆和員工的性格,他全瞭若指掌。並非時常參與店內生態,而是透過累積的造訪經驗去做分析比較;例如,他前往喬治路91街的Kemptown Bookshop時間多過西路23號的City Books,因為前者整體的環境相較起來更符合Arthur的理想,而若想要購買黑格爾或尼采等哲學著作,他會到Colin Page而非Books for Amnesty。

 

但令人意外的,他對於該下定決心購買書籍與否卻存在極大障礙。Arthur是實際派的懷疑論者,儘管居所擁有足夠他置放的多餘空間,經濟也絕非考量因素,他卻無法全盤妥協,只因他沒有長期駐留某地的打算。

 

然而每當他遇見心目中的曠世巨作,內心湧現的衝動好幾次都差點突破理智的藩籬,經歷一番天人交戰,最終他還是會選擇將它原封不動地塞回書架,偶爾用其他書體掩蔽它的存在,私自希望這本書就此埋在只有他知道的角落,永遠別被買走,這樣他就能在每次登門拜訪時,反覆閱讀這本書直到滾瓜爛熟,再忘不掉為止。

 

Eames總是可以為此笑上好久好久,如此偏執的反差既不會距離Arthur的性格太遠,卻又說不上全然地合情合理。這樣的行為堪稱幼稚不堪而又浪漫不已,因為Arthur似乎間接透過此種過程在這座城市裡不斷留下自己的影子。

 

Arthur會像隻尾巴被抓住的貓,立即用銳利但不失禮貌的言詞駁斥他,並且告訴他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像;Eames則不以為意,甚或些許樂在其中。他一向不排斥看見對方極力維護冷靜自適的模樣,每每都帶給他彷彿抓住人小辮子的快感。

 

有次,Eames趁Arthur專注閱讀而無暇分神時擅自親吻了他的臉頰,然後對著難掩一閃而過的錯愕,最後轉變為露骨不悅的Arthur狡猾地說,這樣子他每次在讀到那本書或書裡的某個段落時,就會反覆記起他曾經親過他。

 

「這樣,我是不是就也變成了你靈魂碎片的一部分?」Eames在他耳邊悄悄地說,噴吐的鼻息使他耳朵發癢。

 

而那時Arthur在讀的書是泰戈爾的《生如夏花》。

 

 

儘管短暫脫離造夢任務,Arthur仍舊沒有終止身理上的鍛鍊。

 

他無須鬧鐘提醒就能在清晨的固定時間醒來,機械般啪地睜開檀木色雙眼,通常映入眼簾的往往都是冷色調的醺紫淨藍雜揉暖色調的橘黃澄金,他會在朝陽尚未驅散晨霧的時刻出門,吞吐著冰涼空氣,延著靠海的沿岸開始慢跑。

 

有時夢境中陌異而熟悉的海洋景致,會隨著鞋底磨擦碎石發出的沙沙聲慢慢滾動著遠去,模糊地彷如為遮蔽打入眼的強烈朝陽,而瞇眼所見的、混沌不清的浮動輪廓;但有時卻會隨著他越跑越清明的思路而越趨清晰,宛如滲透他的骨血細胞,怎麼也甩脫不掉。

 

他會試著在這段時間回想,海洋究竟在他的生命裡扮演過什麼重要的角色。他如同一位將載坡片裡的細胞切片放進顯微鏡下檢視的科學家,一一審視著自己的成長歷程,然而每當他快要觸及某個關鍵的時間點,那股揭露真相的喜悅與自信卻又煙霧一般轉瞬即逝,彷彿受到不知名的引力刻意阻擋,也許是心裡的防衛機制所致。

 

所以最終,他總是只換來因為吸入過多冷空氣而刺痛的肺部,伴隨著神經末梢遭受打擊的間歇性麻疼。不過其中的無力感終究是最困擾他的。

 

他會在街訪鄰居幾乎仍在熟睡的時候結束晨跑,返家沖洗一場冷水澡洗淨渾身黏膩汗水,才著手填飽自己。

 

首先,他會把Louis Armstrong的黑膠唱片放入唱機,悠揚的藍調薩克斯風音樂便會蔓延室內。Eames在望見他做的這件例行公事時,曾打趣地說過:「你真是個活在過去的人啊。」

 

對此Arthur抱持有待商榷的立場,他不否認自己喜歡老舊的事物,只因它們對他來說不是時間洪流下的淘汰品,反倒是捱過時間磨礪而更顯價值連城的事物。

 

再來他會打開流理臺上方的櫥櫃,拿出DOMA的咖啡包,把斟酌過後的咖啡豆和水量倒進Saito送他的Siroca自動研磨悶蒸咖啡機裡。

 

接下來烹煮咖啡的空擋,他會烤個酥脆吐司配上新鮮莓果醬;如果是沖泡錫蘭紅茶以取代黑咖啡,他則會選擇做個營養美味的蔬果三明治。

 

大約在Arthur完成這些程序以後,住對面的鄰居會牽著他的黃金獵犬出門蹓躂,他見著對方的機會,基本都集中在前往自家郵箱拾取每日郵報和信件時,對方名叫Ethan,相貌俊美,是個身材健壯且高大的年輕男人,全身上下煥發著一股宛若來自加州的陽光氣息,對人的態度和笑容也熱情得猶如太陽,頂著一頭金得發白的短髮和深邃的藍眼睛,不久之前Arthur才從談天的過程和對方的腔調中發現他實則來自北歐。

 

「希望我沒有冒犯到你,因為每次碰見你,我都覺得你很像在為某件事生氣。」

 

Ethan指著自己刻意皺起的眉間,用夾帶歉意和苦惱的笑容對著Arthur說,自此Arthur一旦看見對方,定會親切地打上一聲招呼。他不是個主動的人,但他無法拒絕Ethan誠摯的目光。

 

Eames第一次來到Arthur住處時就見到了Ethan,他們像是許久不見的哥兒們那樣相談甚歡,但是關起門板後Eames卻垮下臉,一臉剛從戰場上歷劫歸來的表情。

 

他抬起藍綠色的瞳眸,快步逼近Arthur直到他背抵牆壁,然後惡狠狠地對他說:「不要跟那傢伙太好,他根本對你心懷不軌。」

 

Arthur沒被嚇著地只是挑起半邊眉毛,語氣充滿質疑。「你怎麼證明?」

 

「很簡單。」語畢,Eames近乎無禮地直接吻上對方的唇,啃咬了幾下後才放開。「雄性的狩獵本能。」他用恨得牙癢癢的沙啞嗓子說,右手還順勢掐上Arthur的臀部。

 

當然,Arthur最後以一記完美的過肩摔加上標準的十字固定強制終結了對話。

 

「不愧是『偽造者』,剛才還一副熱絡的樣子。」無視躺在地板上持續哀嚎的Eames,Arthur逕自往客廳的方向走去。

 

 

不像Arthur習慣在工作之餘安排適當假期舒緩緊繃心神,Eames意外地比他更頻繁地承接造夢委託,差別只在他不存在任何搭擋關係,都是獨自進出夢境、獨力完成任務。

 

他交際應酬的能力和詹姆士龐德不相上下,像條變色龍般穿梭在各大社交場合,不致成為全場亮點卻足以吸引部分人關注,好似習於在夢裡扮演的「偽造者」形象已根深蒂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在短時間內成為一個素未謀面對象的老友,也可以用甜言蜜語把年輕少女或貴婦給哄得一愣一愣,心甘情願地癱倒進他懷裡獻上熱吻。

 

這是Arthur就算努力也無法企及的。他一板一眼的性格令他只能在夢中扮演和自己相差不會太遠的角色,從他對抗Fisher夢境中的重裝心理防衛軍隊,卻依舊只規矩地幻想出SCAR-H戰鬥步槍而非美國M-32式轉輪榴彈發射器這點,就足以獲得充分證明。

 

比起憑空想像,他更擅長加工。這也是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他始終沒有斷過和Cobb的合作關係。Cobb負責繪製夢境藍圖,Arthur則是將其「付諸實現」的那個人;他天生具備敏銳的觀察力及組織能力,確保Cobb構築的夢境得以萬無一失地呈現,他們在工作上互補、依賴或者說各取所需,加上他們皆不輕信他人的個性,使得他們在默契培養以及信任程度都堅不可摧,外人難以介入。

 

事情的發展並非Arthur所預期,一切自然而然就演變成了今日的模樣。

 

Eames從未對Arthur和Cobb間的搭擋關係表態過任何興趣與欣羨的情緒,即使曾在Fisher的任務中經歷了團隊配合締造的成功,他往昔的工作模式卻沒有因此改變。這並不是代表他否定前次的成果,倒不如說是個人行事風格和思維邏輯根本上的差異。

 

「風險性」、「效益高低」、「投資報酬率」三者組成核心動機,先後順序同樣占有決定性位置,而他期望得以將大多不確定因素降到最低,意即「另一個個體的存在」。

 

「偽造著」必須像團摸不著邊際的濃厚迷霧,同時扮演著在霧中吟唱動聽旋律的賽壬,蠱惑每一位行經水域的旅人或水手,藉著甜美動人的曲調滿足目標物內心的匱乏,再誘引出他們埋藏於心靈深處的秘密,剩下的就是坐收他們自動自發地獻上的赤裸身心。

 

「信賴」在夢境的領土既豐沃又貧乏,Eames遊走在是非善惡的道德疆界,稍一傾身子便會陷落萬丈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它與他共享最親密的關係,時而如佛朗明哥舞蹈般狂野奔放,時而如探戈般強勁有力,時而又如華爾滋般優雅輕盈;他們太過熟稔彼此,以致於他無法效忠,他們既是情人也是互利工具,因為利益而結合在一起。

 

Eames自嘲這是所謂的「職業傷害」,「偽造者」看似對所有人獻上信任,事實上根本無法信任半個人。夢醒時他總會掏出藏在身上的撲克籌碼,用指腹來回摩挲光滑表面,再掂量只有他才心知肚明的重量,閉上眼睛在流逝的時間內緩慢呼吸。在一個個不同的身份間流轉周旋,像把原本的自己反覆解構,再逐一拾起散落各處的靈魂組件,重新拼湊回原來的樣子。

 

「那感覺就像是在汪洋中飄蕩的一艘蒸汽輪船,燃燒著煤油航向更深更遠的未知。」

 

Eames沿著Arthur的脊骨一節一節親吻,直至對方醒來後在他微睜的惺忪睡眼落下一吻,作為綿延無盡的終結。

 

「你就是我的錨,拴住我使我不致失去方向,防止我在暴風雨中沉沒。」

 

 

一個飄雨的秋日午後,Cobb偕同Ariadne造訪Arthur的住處。

 

他們不只帶來了新鮮的蔬果,還準備一併驗收Ariadne日漸卓越的廚藝。

 

淅淅瀝瀝的雨聲響徹寧靜的巷弄,雨滴沖刷著傾斜的屋簷,室內充盈著濕潤鮮甜的雨水氣味。Arthur留Ariadne自由使用廚房,自己則和Cobb各自捧著一杯黑咖啡,在客廳沙發各據一座。

 

「你們提早到了?」Arthur手裡的馬克杯飄著白煙,蒸氣蘊含的熱度熨燙著他的皮膚。

 

「對,計畫有變。」Cobb不多做著墨,一語帶過。

 

「有新的任務委託?」Arthur直接了當地問。

 

這是Fisher任務後,Cobb和Ariadne首次探訪Arthur。不是薄情,而是出於尊重。他向Cobb闡明他會在兩年後返回工作崗位,放假的私人期間他不期望受到打擾。

 

「對,我需要你。」Cobb不容拒絕的口吻一如以往,Arthur聽見的卻是背後示弱的懇求,說明他對夥伴關係的依賴。「這次的任務不難,你可以當作回歸前的暖身。」

 

菜刀觸及砧板的規律聲響融進雨聲當中,Ariadne切碎食材的力道平均而附節奏性,一旁的爐子上放著裝有八分滿清水的鐵鍋,氣泡從鍋底不斷漂浮向上,於水面聚攏。

 

Arthur盯著大理石桌面的紋路,平滑光亮的表面映照出他的倒影。Cobb的眼神沒有離開Arthur,靜靜等待著對方回應。這兩年間他陸陸續續和Ariadne出了幾次任務,當然包含了不少首次搭擋的夥伴,然而沒有一個在他們身邊留下,Cobb的過度提防錯失培養團隊的契機,曾經合作過的對象只能淪為過客。

 

過往年輕的日子裡,他曾經打算放棄造夢天賦趨於平凡,直到他遇見Arthur。他們相似卻互補,Arthur欣賞他的才能,他則感激對方的忠誠,於是等到Arthur訂下的時限一到,他立即透過管道打聽到對方暫駐的居所,火速地帶著Ariadne過來洽談公事,一併附上遲來的關心。

 

他魯莽的行動暴露他的急迫性,這非但劣勢還是得以加以運用的莫大優勢,即便這會使他位居下風,但只要能達成目的,他願意犧牲微不足道的面子。

 

Arthur提起馬克杯,輕輕啜飲了一口黑咖啡,Cobb的眼光越過Arthur望向遠處的窗戶,注意到室內這側的玻璃起了一層薄透霧氣。「好,任務細節呢?」Arthur說。

 

「太好了。」Cobb嘆出如釋重負的氣息,鬆開緊繃的肩線。「委託人是Saito的朋友,經營一間科技公司,前陣子他們還沒發佈的最新研究內容遭到竊取,嫌疑犯抓到了,是公司內部的員工,但他們擔心敵對公司雇用的商業間諜已經滲透進體系,所以拜託我們找出雇主是誰。」

 

「了解,嫌疑犯還不知道自己行跡敗露吧?」

 

「一無所知。還好他們夠聰明,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Cobb露出自信的笑,眼裡煥發熠熠光輝。「就當是賣給Saito人情,也替Saito賣人情。怎麼樣也沒損失。」

 

「這麼久不見,你還是跟以往一樣地思慮縝密。」Arthur唇角微彎。「你可以把這當成是誇獎。」

 

「你倒是增加了恰到好處的幽默感。怎麼樣,是度假症候群?還是受到了啟發?」

 

「誰知道呢?」Arthur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人是會變的。」

 

廚房飄來陣陣食物香味,番茄、洋蔥、蒜頭、月桂葉和淡淡的香料,混雜著牛肉與酸甜清爽的酒精氣味,聞起來像紅酒燉牛肉。Ariadne替燉煮的鍋爐闔上蓋子,把細長的義大利麵下進另一個煮沸的鍋子內,麵條在接觸到滾燙熱水的霎那軟化,一一沉入鍋底。

 

Cobb從褐色的手提公事包裡拿出一疊文書資料,遞給Arthur。那個公事包從Arthur認識他前就存在,時光在上頭勾勒出新舊摺痕與大大小小的磨損痕跡。

 

Arthur放下馬克杯,開始翻看目標對象的資料,目光跟隨文件記載的文字移動。

 

「看起來的確不難,不過我們還缺少一個『偽造者』?」

 

「對,我在倫敦那邊有個認識的人,先前合作過幾次,我打算明天去找他。」

 

「喔,挺好的。」Arthur沒有從資料中抬頭,不經意地隨口一問。「怎麼不找Eames?」

 

巨大的匡啷聲響從廚房傳來,Arthur立刻朝聲源方向擺首,印入眼簾的是碎了滿地的白色瓷片,和佇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Ariadne。「妳還好嗎?」他起身,三步併兩步來到她面前,出聲要對方別動免得劃傷,自己則蹲下身來收拾一地狼籍。

 

他小心翼翼地撿拾著碎片,Ariadne過了半秒的時間也蹲下加入他的行列,「妳看起來沒這麼粗心。別擔心,不會要妳賠償的。」Arthur好脾氣地調侃道,餘光卻看見她只是撐起勉強的笑臉,眼裡抹滿惶惑。

 

「Ariadne?」他在叫出對方名字的下一刻,煮沸的熱水就溢出鍋子邊緣,Ariadne反應敏捷地一個箭步衝到瓦斯爐前,扭轉旋鈕調低火勢,從壁掛上取下湯勺,攪拌著鍋子內的麵條。Arthur沒再繼續追問,用報紙把收集好的碎片妥善包起,扔進垃圾桶。

 

他踱步回到沙發落座,打算繼續翻看資料,Cobb卻一臉困惑地盯著他瞧。「你現在的表情跟Ariadne剛才的反應有關嗎?」他指著在身後廚房忙錄的Ariadne,內心抱持和Cobb臉上相同的疑惑。Cobb的眼神先是移到Ariadne才移回Arthur,然後他別開眼,調整坐姿並清了清喉嚨,雙手十指交握放置大腿上方。

 

「Arthur。」他停頓下來,聲音聽起來忽近忽遠,Arthur必須凝神細聽。「你應該知道,Eames已經不在了。」他在話句的結尾看向他,藍色的眼珠剔透地像泛光的琉璃,清澈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Ariadne停止攪拌的動作,屋內靜得只剩雨聲、滾水聲及被過度放大的呼吸聲。

 

一陣寂靜的沈默過後,Arthur輕笑出聲。「Cobb,有時候我也恨死了他,但這玩笑不好笑。」他向後靠上椅背,凹陷的柔軟布料包裹住他瘦削單薄的身子。「你或許該去度個假,學點適當的幽默感。」

 

Cobb眉間的紋理加深。「Arthur,這不是玩笑,難道你忘⋯⋯」他驀地打住,打量起裝潢和擺飾,接著站起身來,掠過Arthur開始在屋內走動,細細觀察每個角落,像在一幅世界地圖上尋找一座未曾見過的小島。

 

鞋跟橐橐聲響遍室內,Cobb繞了客廳一圈,停在懸掛牆壁的日曆前,手指掀起一頁、兩頁,最後從年末的最後一張紙張翻到日子當天,斗大的空間頓時響起霹啪的翻頁聲又乍然還靜。

 

「Arthur,你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嗎?」Cobb背對著Arthur,雙手插在口袋,右手手錶內的齒輪相互咬合,滴答滴答地響。

 

Arthur沒有評論對方怪異的行徑,只是吐出最真實的疑問。「九月四日,怎麼了嗎?」

 

「你最近有跟Eames見過面嗎?」

 

「有,上週才見過。他來之前還留了言。」

 

聞言,Cobb罕見地沒先徵求Arthur的同意,就擅自捺下答錄機儲存留言的按鍵。

 

兩秒的嗶聲過後,清朗悅耳的女聲用著設定好的音調起伏朗誦出聲。

 

『您有一則新留言。』

 

『嘿,是我。下禮拜我會到你那暫住幾天,我想你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吧?畢竟你閒得發慌,日子又過得跟個老人一樣平淡無趣,要是哪天你不小心老死家裡,我可會傷透腦筋,因為我絕對找不到另一個跟你一樣古板的人。不過,跟著你的步調認真過生活,讓我覺得也許一板一眼沒那麼糟糕,甚至說得上另一種形式的放鬆——有時候不去思考反而活得更累,像你這樣充分利用每分每秒,而且不會輕易改變的個性,反倒令人感到安心踏實。』

 

『到時見,別太期待見到我。』

 

答錄機的提示音為留言劃下句點,尖銳高頻的鳴叫在Arthur耳裡迴盪不絕。

 

「這是他最近也最新的留言,所以Cobb,你就別再⋯⋯」

 

Cobb操作機台,再次捺下按鍵。

 

『您有一則新留言。』

 

Arthur獃愣住,Cobb的背影像座屹立不搖的岩壁橫亙在他與答錄機之間。

 

『嘿,又是我。下週要去出個任務,準備搭乘目標對象的私人遊艇出遊,富豪總是比常人更懂得享受生活對嗎?雖然我知道你不會祝我旅途平安,但還是先跟你說聲謝了,然後放心,只是個跟平常相差無幾的任務,我樂意接受挑戰,不過不會越出底線。我曾經跟你提過嗎?我很喜歡海,任何時刻的海,我想我的血大概跟海水一樣是藍色的吧。』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變老的我們肩並著肩,沿著曲折蜿蜒的海岸線漫步,日光和煦溫暖,腥鹹的海風吹拂著臉頰,冰涼的海水拍打腳踝,就像在那裡走了一輩子。要是我回來的話,我們再一起去看海吧。』

 

Ariadne關上爐火,視線投往在客廳的兩人。他們各據一方,像是磁極的南北,相斥亦相吸,又似彼此的鏡子,倒映著重疊的身影。

 

一瞬間,他們彷彿置身太空,喪失重力,無法呼吸。

 

Cobb呼出一口很輕的氣息,慢慢地轉過身來面對Arthur。「你願意用PASIV嗎?」他的語調平和舒緩,宛如害怕摔碎或驚擾什麼地小心翼翼。

 

Arthur定格似地瞪著波斯地毯上繁複的花紋,舉起馬克杯喝了一口黑咖啡,冷掉的液體嚐在嘴裡異常苦澀。

 

他抿了抿乾澀的唇,啞著嗓子低聲說:「好。」

 

 

他們進入夢境首先觸及的,是廣袤無垠的海洋,末端連接著清朗湛藍的蒼穹,深淺交錯的海平面蕩漾著金箔般的耀眼光芒,那是艷陽灑落的斑駁光影。海鷗此起彼落地啼叫,足部陷入稻穗色的細沙之中,像是踏在鬆鬆軟軟的棉花上,一時之間難以抓住施力點。

 

被陽光曬溫的遼闊沙灘空無一人,不存半點淺意識的影子。Cobb傾下身撈起一把沙子,再張開閉合的指間,細緻顆粒摩擦過肌膚,呢喃著細訴低語自狹長的空隙墜落。

 

「這是你的夢境?」Cobb拍淨手掌殘留的細沙,側身瞥了Arthur一眼。

 

「不盡然,這只是一部分。」Arthur在夢中換上Cobb常見的裝束,一套筆挺的西裝,而他亦然。「走吧,我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不等Cobb回應,他逕自朝背對海洋的一側走去。Arthur跫音漸遠,Cobb花了三秒的時間才轉身,高低錯落的建築樓幢在離海不遠處興建起一座城鎮,並非塌陷傾頹的廢墟模樣,這裡跟混沌空間唯一相似的地方只有那片海。

 

他抬起步伐跟上走在前方的Arthur,對方步子跨得比平常來得大,如同急欲遠離或逃離追趕在身後的什麼。遠方凝聚的陰霾在下一秒打響悶雷,Cobb回頭望了一眼,晴空萬里的天空不知不覺染上一層灰白色階,像是套了一層濾鏡,濾掉原先澄澈乾淨的鈷藍。

 

 

他們在巷子間穿梭,和Arthur淺意識投影的人群不停擦肩而過。Cobb不發一語地跟在Arthur後頭,隨著對方四處兜轉;他沒辦法給予任何實質幫助,畢竟握著鑰匙的人不是他,但本該引領他們的鑰匙持有人卻耗費泰半精力在進出城內每間書店,就像是連他自己都失去了方向。

 

「不知道自己的秘密藏在哪裡,這不正常。」Cobb在他們走出第五間書店時,終於按捺不住地打破沈默。

 

「我知道大方向,卻無法肯定精確位置。」Arthur懊惱地爬梳著頭髮,言詞間充滿洩氣。「這很弔詭,但我不想放棄。」然後他堅定不移地說,繼續邁步向前。

 

他們又再往前走了幾步,Arthur陡然停下腳步,頭往右一撇,接著對跟在身後的Cobb擺首,身子就消失在牆與牆之間。

 

Cobb快步縮短他們的距離,見到Arthur擠在牆壁狹窄的間隙間,扭著身軀艱難地前進。他同樣橫著身子擠進去,不住喚起當時人在蒙巴薩曾遭追兵進逼的記憶。

 

花費一點力氣,他們總算雙雙踏出擠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壁間縫隙。舉目所見的,僅僅一幢沐浴在奶白色日光下的老舊書店,斜射的光線打亮成片櫥窗玻璃,讓人無法一眼看清內部。

 

Arthur遲疑了幾秒,才筆直地往書店邁進,拉開邊緣由木頭框住的厚重玻璃門扉,沒入書店之中。Cobb跟了過去。

 

懸掛門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叮鈴聲響迎接他們的到來,卻沒驚醒在櫃檯打盹的年邁店員。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比Cobb早幾步的Arthur彷如撞見晨曦的薄霧般消逝得無影無蹤,唯獨間歇響起的腳步聲證明他的存在;Cobb依循著足音找尋對方,周圍被廣大的書海環抱,鼻間充斥的除了新舊書籍散發的味道,還有建築物本身帶著的陳舊氣味,如同附有生命的活物,隨著光陰的流逝緩慢呼吸。

 

步伐的聲音最終停在一個定點不再延續,Cobb翻過層層書架,看見埋沒在書架間的Arthur。接近傍晚的陽光流瀉在深色木板拼接的廊道,如清水一樣川流不息,光柱穿透層架間的窄小孔隙,為Arthur置身的陰影區塊帶來一絲微弱光明,泛白的懸浮塵粒在其中載浮載沉。

 

他安靜地佇立,雙手在面對的成排書堆中翻找,Cobb輕緩地靠近,來到Arthur身旁的同時他恰巧從一排書的最裡面挖出一本精裝冊子,它放在整排書的後面,像是被人刻意藏進。

 

Cobb讀出書名,泰戈爾的《生如夏花》。

 

Arthur的右手掌放到封面上,他闔上眼,深深吸氣再緩緩呼出,然後張開眼,翻開書本。

 

一個物體滑出來掉落至地,撞擊出幽微細鳴,像是一聲短促的嘆息。

 

Arthur和Cobb一齊低頭,傾刻間,他們吐不出隻字片語。

 

那是一塊圓形的撲克籌碼,Eames專屬的夢境圖騰。

 

「起初,我以為你問我們提早到的意思是指,我們打破你訂下的兩年時限,提前了幾天出現。」Cobb的語音很輕柔卻很有條理,咬字清晰乾淨。「但我後來才發現,你不是這個意思。」

 

他瞅視平躺在地的撲克籌碼,它一半埋沒在陰影裡,一半浸淫在陽光下。

 

「你以為我們是提早一年出現,而不是提早幾天,因為你重複活了一年。」他靜靜闡述,音調平穩,不帶起伏。「你對自己植入意念,而你的確成功了,甚至超乎預期的成功。」

 

Arthur緊抿著唇線,不發一語,眼神始終沒離開地上的撲克籌碼。

 

「『我們把世界看錯了,反說它欺騙我們。』」

 

Cobb撿起籌碼,塞進Arthur的掌心。「這句話同樣出自泰戈爾,過去時常提醒著我對Mal曾經做過的事。我很懊悔,也很遺憾,但是時間不會重來。」

 

Edith Piaf的聲線由遠至近鋪蓋而來,提醒著夢境即將步入終點。

 

Cobb嘆了一口氣,很輕很輕,如同吹熄虛空中飄浮的一根蠟燭。

 

「一起回去吧,Arthur。或者說,回來吧。」

 

 

他們睜開眼,Cobb摘下插在靜脈的管線,坐直身子。Arthur維持著入睡的姿勢,眼睛直視著天花板,也摸索著手臂拆下管線。

 

沙發椅背承接著Arthur後頸的重量,五分鐘不足以造成肌肉痠痛,細小的電子卻在體內失控竄流,不斷刺激著脆弱敏感的神經,逼得他渾身發痛。

 

他抬手遮蓋視界,像是按下電燈開關,暫時切斷與外界的連結。冰冷指尖貼合著異常發燙的肌膚,抽動的額角撞擊出翻天覆地的暈眩,他小口小口地呼吸,彷彿氧氣下一秒就會消耗殆盡。

 

Ariadne擔憂地望著反常的Arthur,腦海浮現的是混沌空間坍塌崩解的殘骸。

 

Cobb沒看向Arthur,他離開沙發椅,朝窗戶外探了探腦袋,雨停了,庭院種植的植物裹滿晶透水珠,盛開的風鈴草低垂著蒼紫花苞,飄散淡微幽香,迎風搖曳。

 

「Ariadne,陪我出去散個步吧。」Cobb說。

 

 

翌日,Ariadne被咖啡的香味喚醒。

 

早晨的空氣透著些許涼意,她慢條斯理地下床,隨手套了件法蘭絨罩衫前往浴室盥洗。她在下樓時途經對面客房,從半掩的房門後瞥見摺疊整齊的被舖,Cobb一早就打包行李飛往倫敦,她會在Arthur家多逗留一天,再搭乘明日的班機啟程。

 

搭著扶手拾級而下,Ariadne在廚房看見Arthur的身影,他面朝運作中的咖啡機和烤土司機,角度的關係致使她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

 

「早安。」她不安地攏緊罩衫,Arthur在聽聞叫喚的當下,如夢初醒般地回過頭,像是一直在沈睡,等待著被誰叫醒。

 

他笑著一張臉道早,眼裡寫滿深不見底的疲憊。

 

「想聽點什麼嗎?」Arthur離開原本站立的地方,移動到客廳的黑膠唱機前,本欲提起唱針的手滯留在空中半秒,爾後轉到唱機右側的收音機,開啟調頻廣播,晨間節目主持人的高亢語調旋即沖散瀰漫的沈靜,聚起漫散在空氣間的分子,摩擦出飽滿熱度。

 

Ariadne注意到牆上的日曆撤下了,徒留一根鐵釘孤零零地嵌在那兒。Arthur步回廚房,她也繞過吧檯來到他身旁。她看著他施力扭開果醬蓋子,罐中釀製的莓果鮮豔欲滴,透著水潤光澤;焦烤麵包和咖啡的香氣越發濃厚,伴隨一前一後的提示響聲,兩台機器不約而同地靜止下來。

 

Arthur取出兩片烤好的吐司分別放到米白瓷盤上,然後把果醬刀遞給Ariadne。她接過刀子,鐵器的溫度跟她手指的溫度幾乎同樣冰冷。

 

晨光溫煦傾落,刀面隨著他們反覆翻轉的手腕,在他們臉上削出片刻的光亮切面。鳥囀此起彼落,時間尚早,孩童大部份都還未甦醒;早起的人們在街上低語著,腳踏車警示的鈴響呼嘯而過,輪胎壓過道路蓄積的雨水,激起小幅水花,時光彷彿凝滯在這寧靜祥和的一刻。

 

「後來我會想,其實這樣也好。」Arthur把餐刀倚在盤緣,拉開流理台下方的抽屜,拿出兩個象牙白的馬克杯,一個放在Ariadne面前,一個放在自己面前。

 

他手指穿過咖啡壺的把手握緊,將脫離機器的咖啡壺壺嘴對準Ariadne的馬克杯,略微傾斜壺身,烹煮好的黑褐色液體冒著蒸騰霧氣,化作一道涓涓細流,在杯底逐漸匯聚。「因為他跟他最喜歡的海葬在一起。」

 

Ariadne棕栗色的眸子瞅著上漲的咖啡液面,安靜地聆聽。

 

「我常在思考,我們在夢境中追求的到底是什麼?」Arthur繼續說下去,咖啡壺換到自己的馬克杯上方,重複相同的動作。「為了抵擋現實的殘酷,我們創造和諧安穩的夢境,遁逃進我們親手構築的、舒適綺麗的幻想世界,儘管那徹頭徹尾是虛假的,但我們只有在清醒的那一刻,才會辨清真實的面目。」

 

「『你看不見你自己,你所看見的只是你自己的影子。』」Arthur唸出宛若詩歌的句子,腔調圓潤,如絲綢般滑順。「我們在夢中尋找的,是另一個不存在的現實,所以會不會,無論身處現實還是夢境,我們自始至終都是虛假的?」

 

他的聲音泛著空洞與哀傷,迴盪著殘響。他在哀悼,用話語演奏著喪曲。

 

他把對Eames的所有回憶,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完整的、殘破的、開心得又痛苦得讓人落淚的,那些再沒辦法被複製重演的記憶片段,全都嚴密地鎖進最深最底的腦海深處。他太過軟弱,只得仰賴親手堆砌的謊言,去鞏固原本的生活。

 

就像他的骰子圖騰,灌鉛的那一面永遠會依循著重力指引精準落下,而Eames之於他的過去種種,構築出他所認定的「現實」。這個失序世界的重心。

 

Ariadne側過身,擁抱了Arthur。她的面頰貼著他的胸膛,聽見鼓動的心跳。

 

Arthur微微地顫抖了一下,喉間發出一聲低微的嗚咽,伸手回抱住Ariadne。他弓著身,下巴枕在她肩頭。「對不起。」

 

「不用道歉。」Ariadne拍撫他背部的力道穩定輕緩,像一陣又一陣的浪濤,溫柔地拍打著。「不用道歉。」她又再說了一次。

 

 

不久的將來,Arthur在首次閱讀的書店買下了《生如夏花》。幾經轉手的二手書散發迷人書香,歲月淘洗的內頁鋪著一層薄薄的乳黃色調,書斑像浸濕的水漬烙下永恆印記;它紀錄著每位曾經的擁有者,也紀錄著他的回憶。

 

他開始不再夢見海,卻養成看海的習慣。他會獨自坐在浪花恰巧碎裂的邊緣,直到夕陽的餘暉染紅天際,懸在天海交界的火紅落日沈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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