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1
♫:Jonathan Lee李宗盛 [ 山丘 ] Official Music Video
致那些在人生道路中迷失的堅毅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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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張媽媽在兩天前出車禍傷到腦部,出院後記憶產生了錯亂。
我拿著因通話太久而發燙的話機,電話那頭的張灝哽咽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斷斷續續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最後哭得泣不成聲。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道歉就像是一波波不斷推疊增高的海浪,終於將他捲入冰冷絕望的深淵。
一向不擅長安慰人的我只是沉默不語,靜靜地陪伴他哭泣,不是不想說些什麼讓彼此心裡好過一點,但我認為比起矯情的安慰他更需要的是一個解決辦法,而這樣的理性思維一旦碰見現在的狀況就會應聲瓦解,我頓時為吐不出隻字片語的笨拙自己感到嘔氣,又或者這種無可追溯的事情從來就不存在任何解決辦法。
張灝是和我一起在台中長大的鄰居兼玩伴,從小個性就莽莽撞撞,我們一直同班到高中,攜手幹了多少蠢事就捅了多少簍子,盡是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因為張灝在班上成績排名倒數的緣故,所以老師往往把憤怒的矛頭指向他,而不是在班上成績排名前三的我,導致端著水桶在教室後排罰站成了他的常態。我沒有一次放棄替張灝辯護或要求老師連帶處罰我,不過老師從來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他只拍拍我的肩膀勸告我,遠離張灝不要讓這樣的壞學生扯了你的升學後腿,老師知道你身為長子家裡又窮一定很辛苦,他相信我這樣優秀的學生將來肯定會考上醫學院,為家庭爭光和自己爭光;雖然沒說出口,可是誰都聽得出來他整段話的重點就是「為學校爭光」,我聽了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很痛苦很悲哀很不屑,老師那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嘴臉儼然起因於失敗的教育制度,可悲的是他將繼續灌輸這錯誤的價值觀念給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看不見盡頭的惡性循環。
我要的是一視同仁而非冠冕堂皇的吹捧,老實講當時我非常怒火中燒,老師那番話對我來講不過一堆他媽的屁話,為什麼成績好就非要考醫學院?為什麼考上醫學院才能養活家人?況且,憑什麼用成績高低來決定一個人的品格好壞?張灝是我的朋友,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計算利益得失的工具。
然而警告、小過一支支依舊不留情面又理所當然地記在張灝身上。高二下的夏天,班上的林明翰在體育課回來後發現放在書包裡的錢不見了,他是我們班第一名兼班長更是導師的愛徒,想當然爾他立刻就跑去求助導師,導師為此大發雷霆,認為自己管理的班級不該發生這種事,下一節班會課馬上要偷錢的人自首,但是沒人站起來或當事人怕得不敢站起來,他急於解決事情就把罪栽贓到前科累累的張灝身上,斥責他都要考大學了還搞這種飛機,沒偷錢的張灝不滿自己平白無故被誣賴,要不是我及時出手拉住,他差點就憤而對導師大打出手,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自然傳到校長耳裡,可笑的是他一點也沒有要主持公道的意思,只交代教官記一支大過就草草了事,原因在於他的任期將在隔年屆滿,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不想淌這渾水、不願成了這個醜聞裡底下的犧牲品,他還想競選下一任校長。
我打從心底看不起這群尸位素餐又貪生怕死的官僚走狗,他們好生活過慣了根本不了解民生疾苦,自私自利地永遠只為自己著想,要是誰阻礙他們光輝的「錢」程,他們可以無愧於心地斬草除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張媽媽特地為此跑來學校求情,騎著一台破舊的紅色腳踏車,邊騎還會邊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齒輪上的鍊條眼看下一秒就會硬生生脫落。
印象中的張媽媽是個和藹可親,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體型有些豐腴的親切阿姨,小時候放學張灝時常會邀我去他家吃飯,兩個坐在餐桌前嗷嗷待哺的小毛頭,一看見張媽媽從廚房出來就會忍不住激動地大吼大叫,她知道我特別喜歡吃她做的滷肉飯,所以每次我到他們家,她一定會煮一鍋熱騰騰的滷肉飯給我吃,然後什麼也不吃地坐在一旁,笑看我們兩個狼吞虎嚥,那樣的安靜,那樣的慈祥。某次,我在快要扒空飯碗前偷偷瞥了張媽媽一眼,看見她手支著頭、溫柔地凝視張灝,以前我一直想不通為何張媽媽的眼睛總是水亮亮的,後來我才明白那是眼淚。
張灝的爸爸是個工頭,在他還沒出生前就在工地出意外死了,他們一家三兄弟是靠張媽媽一個人在菜市場賣菜兼差家庭代工,一路辛苦拉拔到大。張媽媽常跟我說,排行老二的張灝雖然從來沒見過他的爸爸,個性卻是三兄弟裡最像他的,一樣耿直憨厚和血氣方剛,渾身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般成天往外面跑,她只要看見張灝,就會想起年輕的張爸爸。
張媽媽是個堅毅的女性,她雖然擺著低姿態懇求學校消除紀錄,但她仍堅持自己的兒子不會偷錢,勇敢地與高高在上的官僚體系抗衡。那天,我陪著張灝目送張媽媽搖搖晃晃地騎著腳踏車出校門口,我側過頭想叫張灝,卻發現淚水在不知不覺間爬滿了他的臉頰,他渾身顫抖,咬著牙緊握著拳頭,緊到指節泛白。
自此,張灝停止所有玩鬧的行為,在學校變得鮮少開口說話,整個人像是從靈魂開始壞死到身軀。大家因為他個性驟變而對他敬而遠之,再加上班上從暑假起如火如荼忙著準備隔年的升學考試,沒人有空理一個古怪又成績吊車尾的同班同學,因此我變成他在學校裡唯一會交談及往來的對象。
張灝沒有說,可是我懂。他靜默的原因是他打從心底覺得難過,種種理由結合起來讓他難過到連開口講話都不願意,彷彿只要他一開口,禍害就會從天而降。
鳳凰花開,高三下學期我們畢業。我為了家計放棄一直以來追尋的電影夢,利用繁星計畫推上T大法律系;張灝的操行成績及考試成績全都符合畢業門檻地低空飛過,他卻毅然決然捨棄報考大學,理由是他已經背負學貸債務,寧可提早進入社會賺錢,不希望自己為了上大學而增加家裡的經濟負擔。他開玩笑地說他恰巧把自己的分數控制在及格邊緣,算是對學校這個病態教學體制的報復,但我知道他一點都不笨,只是不愛念書罷了。
上台北前我家人因為工作抽不出空檔,張灝特地代替他們來火車站為我送行。我們沉默地等車,他盯著鐵軌說我以後成為大法官或大律師時千萬別忘記返鄉,他一定邀請全村的人恭迎我凱旋而歸,我笑著搥了下他的肩膀,然後我們再也沒說一句話。
火車轟隆隆開進月台,我說完保重後走上前擁抱他,他隔了幾秒才伸出巍顛顛的雙手抱住我的後背,回我一句沙啞的保重。
火車鈴響時張灝告訴站在火車門前的我,他會繼續跟我保持聯絡,讓我不致在台北這座大城市迷失自我,然後車門在我們面前關上。無神望著不斷飛逝過眼前那陌生而熟悉的景緻,張灝離別時的表情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不只我,連張灝都心知肚明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眼現在,沒閒情逸致去夢想未來。
城市的步調推著日子前進,一個月很快過去,張灝的信在期中考前一週寄到宿舍。一票室友全都夜宿圖書館,我在空無一人的房間拆開信,攤開寫得密密麻麻的黃色信紙。
張灝交代著自己的近況,寫著他原本找到的工地工作吹了,由於張媽媽仍對張爸爸的死懷抱強烈陰影,因而極力反對他從事和他爸爸相同的工作,於是他透過朋友牽線另外找到一份木工的工作,目前正在努力學習,信末提到他擔心電話費太貴,所以以後聯絡會以信件為主,除非有什麼緊急事件。
我則在學校附近的餐廳當起服務生,工作空閒時就把事先寫在小紙上的法條拿出來背誦,身心操勞的程度讓我每晚回到宿舍幾乎沾枕入眠,害怕成績落後的我隔天早上會再逼迫自己提早起床念書,就這樣咬牙苦撐三個月,在我覺得生活漸入佳境的同時,接到張灝打來的電話。
「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在工廠睡著……這樣媽媽她、她也就不會在騎車來找我、我的路上出車、車禍……」張灝嗚咽著,聲音全糊在一塊。
「張灝,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公園玩躲貓貓那次嗎?」我沒等張灝應答,繼續說下去。「那次你不小心在公園的遊樂設施裡睡著了,我跟大家不管怎麼叫怎麼找就是找不到你在哪裡,眼看快要天黑,我們情急之下去找大人來幫忙,結果一群大人也像無頭蒼蠅一樣遍尋不著你的蹤影,最後張媽媽騎著她那台紅色的破腳踏車出現,一下車就直直往你躲藏的那一個遊樂設施走,探頭進去把睡著的你輕輕叫醒,完全沒責罵你一句話。」
「張灝,這次換你了,換你去把你媽媽找回來。」
「可是阿禾、媽媽不記得我了、她以為我是爸爸、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先不要著急,我過幾天下台北幫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沉聲,用著堅定的語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掛斷電話,我放下吃飯吃到一半的筷子,凝視著被高樓擠壓的狹窄夜空。
張灝的大哥張碩目前拿公費在國外唸書,小弟張文彬正值國三考高中的年紀,親戚之間因為看不起窮苦的張家所以很早就不相往來,也就是說,張灝是現在唯一有餘力照顧張媽媽的人了;一個二十歲初出茅廬又不諳世事的年輕人,面臨扛起全家人希望的重擔,孤立無援也無力拒絕。
這個社會有這麼令人窒息嗎?
我移開濃稠而漆黑得看不見一顆星星的夜空,低頭扒著碗底剩下的滷肉飯。
咀嚼著冷掉乾硬的食物,我心頭泛起一股油膩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