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25
♫:Hammock - Holding Your Absence
S03E15衍生,微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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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k的手指裹滿黏膩汗水,他反覆確認狙擊鏡後的身影是Michonne,確認行走於幾哩荒野外的女性並非自己被陽光曬昏或因內心渴望而產生的眼花幻覺。他首次為不必開槍射殺狙擊鏡後的威脅感到如釋重負。
他沒給自己太多躊躇的時間,將握在手裡的步槍往肩上一甩就提起腳步奔下瞭望台,迫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往隔離外界的鐵絲網門方向跑去;期間路過方才召集監獄伙伴們的空地,沒打算停止步伐的他僅草草對呼喊他名字的Hershel或Glenn交代一句「Michonne回來了」,隨即穿越寬大的水泥土地來到網門前待命。不遠處的Michonne揮舞著俐落而從容的刀法砍倒每個接近的行屍,逐漸縮短與網門間的距離,Rick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瞬間運動過度的雙腿此刻正微微發痠,迫切渴望氧氣的肺部讓他胸口發疼,伴隨汗水滴落的他用乾痛的喉嚨粗喘著。
算準時機的Rick先是藉由鍊條拉開更遠處的紅色鐵門,待Michonne通過後再抓緊網門並帶動身體向右跑動,待她自拉開的空隙進來後便再火速關上網門,鎖回大鎖。他們四目相交,相對於Rick的侷促與徬徨,Michonne仍舊一貫平常的冷靜自適,面無表情的臉容像是在等待Rick先一步開口,無論內容為何。
Rick抿唇,把擺在腰帶的手放下,嘴巴開了又闔,欲言又止的模樣宛如有太多話想講卻不知道該先講哪一句較為妥當。最後,他垂頭再抬起,將飽含愧疚和慶幸的複雜心緒濃縮成一句「歡迎回來」。
「妳是怎麼回來的?」他急切地問,儘管語氣平穩。
「Merle放了我。」
雜沓的腳步聲在下一秒聚集到Rick背後,他無視身後所有人的目光繼續彼此的交談。
「妳殺了他嗎?」然後他看見Michonne微幅搖頭,眼神流露出難以名狀的疲憊或遺憾,但那份遺憾比起怒火的餘燼更近似黯然的失落,近似未能成功解救應當獲救的什麼。
「他在路上放下我後,就自己一個人驅車離開。」Michonne雲淡風輕地解釋,聽得伙伴一陣譁然。「我不知道他之後去了哪裡,但是可以肯定他不打算回來。」
「Daryl呢?妳在回來的路上有碰見他嗎?」
「有,他和你問了一樣的問題,我一回答完他就沿著馬路追上去了。」
Rick沉默下來,承受自己成為眾人焦點,這早已經歷無數次他卻仍是無法習慣。每個人都在等他發號施令,冀望著他能立刻給出適當的應變措施,帶領他們順利克服眼前窘境──又或者,他們都把自己寶貴的性命寄託在他身上,就像Hershel曾經斥責過他的,說著他可是把一家大小的生命全放在他手裡,但是,又有誰問過他是否想擔任領袖?
好像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他總會不知不覺地被一個團隊推舉成領袖,國中班級也好高中社團也罷,屢見不顯的情況幾乎等同理所當然。他從沒意圖博取大家好感進而鞏固領導位置,這一切自然而然就發生──「我們需要一個領導、嘿Rick再適合不過、那麼就決定是Rick了」──就連眼下這個共同跨越風風雨雨的團隊亦不例外;大眾往往只看見身為領導者的掌權風光,卻忽視了這個職位必須肩負的重擔,在做出每個決定與抉擇時,Rick沒有一次不懷疑自己具不具備符合伙伴期待的領導能力──我這麼做是對的嗎?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後果?是好是壞?我保護得了他們嗎?
很多時候只是選擇的問題。Rick選擇相信自己有能力保護所有人,選擇相信自己有足夠堅強的心智面對末日,而他非得堅信下去不可。
事實是,他永遠不會是聖人,他終究是一副平凡的血肉之軀,他會迷失自我也會做出錯誤決定;他可以為了保全「家人們」而犧牲──尤其是Carl和Judith──即使存活的希望多麼渺茫他都願意嘗試,然而送走Michonne顯然鑄下大錯,他不該使心急如焚的情緒蒙蔽思考。Rick心底是明白的,明白總督就像Merle口中說得殘暴不仁,他開出的條件不過是蠱惑人心的謊言,看準處於被動方的他鐵定會為保家人們安全而接受,Rick一開始就看出他壓根不打算放走他們這伙人及易守難攻的監獄,他在欺騙自己,欺騙自己他們能全身而退,欺騙自己總督會放他們一條活路。
太愚蠢了。
這使他意識到團體民主化的重要性,倘若他執意獨裁行事會與總督有何差別?他們的目的專一,生存,他將保護伙伴們性命的責任視為義務,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強勁能力。他們一齊挺過重重險境,靠的絕非運氣,運氣不過是上天憐憫的施捨或餽贈,實力才是真切存在的。
每個人都有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死,每個人都是團隊的核心,並且缺一不可。
「妳在這裡等我,我去開車,我們一起出發去找Daryl。」抽離紛亂的思考,Rick得到Michonne允諾的點頭後轉身,在他的伙伴們面前頓足了會兒,便什麼也不說地離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Rick沒回頭地逕自邁步向前。「爸,我跟你們一起去。」Carl正值變聲期的嗓音,夾雜鞋底磨擦石礫的沙沙聲響。
「不,Carl,你留在這裡。」Rick持續走著,有意無意壓低的聲線彰顯父親獨有的威嚴。
「但是,爸……」
「Carl。」
Rick停下步伐,把目光移到和他並肩行走的兒子身上。「我有話想和Michonne說,我們需要談談,讓我們單獨談談好嗎?」他柔聲勸說,手掌放至他兒子肩膀。
Carl清澈的眸子定定回望,像能看進Rick的靈魂深處。「好,我答應你。」然後他理解似地妥協。
抬手壓了壓曾經戴在自己頭上的褐色警帽,Rick露出久違的微笑。「謝謝你。」
銀白色廂型車緩緩駛到空地,Michonne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進去,Rick在她繫上安全帶的同時向著待命於網門處的Glenn還有Maggie點頭示意,Glenn隨即拉開網門,在車尾完全通過後拉回網門安置鎖,Maggie瞇眼瞅視遠方反射刺目日光的銀白車輛,向下扯動鍊條開關,鏽蝕的紅銅鐵門敞開復又闔上,他們目送加速穿越行屍遍野的車輛消失於樹叢之中。
馬路一如既往地空蕩冷清,不見底的漫長路面鋪滿無人清掃的枯黃落葉,輪胎輾壓過時不斷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刺激著Rick耳膜,讓他有股正行駛於一條碎玻璃大道的錯覺。Michonne和他都默不作聲,雙雙直視著道路前方就像有什麼東西等著他們發現。
「Merle其實和我們一樣。」掌著舵盤的Rick瞥了一眼身側,發話的Michonne一手支頤,眼神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緻。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Rick靜靜聆聽,Michonne悠悠地說。「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許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還要清楚。」
引擎聲填補短暫沉默,Rick淡漠開口。「是什麼讓妳這樣認為?」
「談話。就跟你我現在做的事情一樣。」Michonne擺頭,虹膜映著Rick的倒影。感受到視線的Rick側過頭迎向對方目光,眼底透出一絲否定。
「也許吧,然而這不會改變他是一個混蛋的事實。」回復注視前方,Rick低聲地說。「你沒見過以前的他,不過你該明瞭他的存在會威脅到整個團隊。」
「對,所以他一直在找個理由離開,而『我』恰巧成為讓他離開的契機。」Rick的心臟感到刺痛,自責感排山倒海侵襲而來。Michonne還在繼續說,她語氣平淡,不含激烈的控訴或責備,Rick卻情願她大發脾氣。
「但是他放不下Daryl,他的親生弟弟。他始終沒辦法下定決心離開。」Michonne微歛眼瞼。「就跟我們每個人一樣,離不開自己的家人。」
「……Merle說了什麼?」
「他說:『我不能回去。』」
像是陷落回憶,Michonne頓了頓才接續下去。「他在找一個容身之處,等他找到Daryl做他的容身之處時,Daryl找到的另一個容身之處卻不歡迎他。他知道Daryl不可能拋下血脈相連的家人,但他心裡明白,比起惡名昭彰的哥哥,Daryl更應該選擇你們這群『家人』。」
「你口中的Merle和我們認知的他實在相差太遠。」Rick不可置信地說。「人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Michonne輕笑一聲。「我懂,我一開始也只覺得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
他們相視而笑,氣氛一時輕鬆起來。
「我不會說他是個好人,但他也絕對不是個壞人。Merle會表現得這麼混蛋,只不過是他對待世界的方式。」調轉眼光回窗外,Michonne的辮髮隨著吹進的強風飛揚。「我猜,我們都只是『凡人』。會惆悵、會迷惘,會為了生存及保護自己珍視的東西奮不顧身。」
「我們都在找尋生存下去的意義,至於想要活得如何?全然取決個人。」
「Michonne。」Rick沉聲,嚥口唾沫滋潤乾啞的嗓子。「我很抱歉,我不該這麼做。」
感受著因路面顛簸而傳來的震盪,Michonne輕輕地說。「別太責怪自己。」
行經約二十分鐘的車程,Rick看見Daryl持十字弩的身影出現在幾哩之外。他鬆開踩在油門的右腳,放慢車輛的速度,控制方向往Daryl的位置靠攏。
他們突如其來的靠近並未因此驚動行進中的Daryl,他沉著一張臉停下腳步,把十字弩的背帶掛到肩上,拉開後車門坐進去,磅的一聲大力關閉車門。Rick從車內的矩形後照鏡看見Daryl的神情,那如同經歷一場再也不願回想起的劫難般疲倦且失神,彷彿渾身精力全被抽乾殆盡;那表情似曾相識,Rick卻憶不起在哪見過。
旋轉舵盤讓車頭回返,銀白箱型車轉個大彎踏上歸途。車內一片死寂,Rick不願提起可是他有釐清狀況的必要性,於是他掙扎幾瞬依舊啟唇。
「Daryl,你有看見Merle嗎?」
室內好似因著這句話產生無形壓力,壓得人窒息。「他死了。」Daryl嘶啞著聲嗓回應。
自此,車內再也沒傳出交談聲。
接下來幾個小時Daryl沒再說過一句話,就像喪失語言能力般地緊閉著唇。他沉默地聽Rick向伙伴報告消息,沉默地用點頭、搖頭甚至眼神回答每個人的問題,沉默地接受眾人不言自明的關心,沉默地進食罐頭晚餐,沉默地回到自己的牢房。
眾人四散回各自牢房,徒剩Carol和Rick坐在桌前。Carol動身收拾餐後狼藉,收到一半時她驀地思及什麼得止住動作,抬起眼別具深意地凝望Rick,茶綠色的瞳眸在油燈映照下混入些許蜜橙,夕陽餘暉似地在闃黑環境中發散幽光。
「我認為,你該去看看他。」她語音輕微,像在閒聊無關緊要的瑣事。「有些話他不會主動說出口,你得靠自己才行。」
Rick抿了抿唇,低下頭來用指尖搓揉蹙緊的眉心及眼角。「我知道,Carol。我知道。」
監獄鐵梯發出吱嘎呻吟,Rick的靴子緩慢踩踏著階梯拾級而上,屢足平台的他沿著扶手左轉,隨著踏出的腳步在心裡默數到數字六,最後駐足在Daryl的牢房門前。他欲找的對象正坐在床鋪上為十字弩上潤滑油,左大腿側橫擺著幾支擦拭乾淨的弩箭,不因Rick的影子籠罩住他而暫停手邊工作,被灰影遮蓋的面容模糊不清。
「Daryl。」
沒有意外地得不到應聲。
「Daryl,我進去了。」
這次Rick直接踏進牢房,跳過牢房主人的同意與否。
他不打算坐下所以站在門邊,側點身子讓月光照進牢房,讓他能清楚瞧見Daryl的臉顏。Daryl維持著安靜的姿態操作著十字弩,時而拉扯硬線時而上下翻轉以檢查弓弩效能;Rick雙手放在腰際,暗藍眼睛在黑夜下顯得晦暗深沉。
「我……我做了錯誤的決定,為保我們的安逸而自作主張,差點讓Michonne……回不來。我曉得這是不對的,但我卻被總督的循循善誘給說服,我很抱歉,Daryl。」
「不用道歉。」Daryl揚首,藍綠與暗藍相交。「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
「我不該拖你和Hershel下水,我不該獨斷行事。」
「我們當初都同意你的決定,而且最終你並沒有這麼做。」
Daryl的包容令Rick感到更加懊悔,他不再確定自己是個適任的領導,只因他的決策差點害死Michonne,或許也間接害死了Merle。Rick想起蹲在監獄瓦礫旁探尋金屬線的自己,Lori大腹便便的身影現身於高處通道,即便背著太陽光他仍看見她滿臉愁容的模樣,像在擔憂或質疑。
好像總是如此,Lori的幻影總會在他做出每個決定時出現在他眼前,宛如一種專屬於他的警醒。你這麼做是對的嗎?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後果?是好是壞?你保護得了他們嗎?
他不貪生怕死卻太過畏首畏尾,他希望凡事皆能走至兩全其美卻理解一切過於天真愚昧,猶疑不定只會縮短他們的性命而非延長,只會使所有人置身險境。他無法原諒自己,Michonne和Daryl的體諒令他遭受雙倍道歉與雙倍自責的鞭笞。
「我很抱歉我害死了Merle。」Rick厭惡自己像個滿嘴漂亮話的偽善者。
「你沒有害死任何人,這是Merle的選擇。」Daryl放下手裡的十字弩。
「我沿著馬路追蹤後來到你和總督談判的廢棄空地,草叢散落著不少彈殼,說明那裡曾發生一場小型火拚,我越過啃食著屍體的喪屍,在那裡遇見了Merle。」他聲音乾澀,痙攣著嘴角。「變成喪屍的Merle。」
「趴伏著的牠一看見我就停下嚼食屍體,幾塊碎肉從牠的嘴裡掉下來,起身的牠嚎叫著朝我撲來,我一次又一次把牠推開,最後拔起短刀捅向牠的腦袋,跨坐到牠身上,一下又一下將刀子往牠腦袋裡送直到血肉模糊、再也看不到牠的臉。」
「我下不了手,可是要我……要我見到他那樣子,我寧可……我必須親手殺了他,我不想讓除了我以外的人看見他變成這個樣子。」
「因為對我來說『牠』是我的哥哥,但對其他人來說,『牠』不過是又一隻無名喪屍。」
「Daryl,別說了。」
Rick舉步靠近Daryl,在他面前蹲下。
「如果我可以及早發現他不見,他就不會……不會……」
「Daryl。」Rick的右手繞過Daryl顫抖的肩膀,掌心不輕不重地壓住對方後頸。「別說了。」他略一施力,將Daryl的頭往自己肩頸處帶,在對方皮膚接觸到襯衣的瞬間感受到滲透布料的溫熱濕潤。
「我……我不該讓他離開……」Daryl悶聲哽咽,在一陣抽噎過後哭得泣不成聲。
Rick的手掌用著輕緩的力道按壓Daryl後頸,無聲安撫著他哀傷的情緒,他就像下一秒就會被自己的鼻水、淚水或虧欠給溺斃。Rick沒要對方別哭,他只是耐心地持續著相同的動作,好似能因此撫平對方心中翻攪的洶湧浪潮。
哭累的Daryl終末陷入昏睡,Rick鬆開手後伸展發痠的四肢,生怕摔碎什麼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倒在單人床上,調整對方姿勢到躺平以後跟著躺上床,拉起袖口擦乾Daryl臉上未乾的淚痕,爾後一手將他摟進懷裡。
平穩均勻的呼吸噴吐在胸膛,Rick衷心希望Daryl能做個好夢。一個沒有喪屍、沒有生離死別,充滿希望且和平到令人全身發痛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