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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6

♫:Bastille - Warmth

*

Grant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現在幾點了?」

「六點四十四分。」他把腕部的袖子向後推,凝視著錶面下的時間答道。

「六四四嗎?我以為七點了。」

然後他看著Grant朝水泥地抖了抖煙灰,將滿是摺痕的腳本翻過一頁。

初春的太陽尚未完全落下,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像是即將降下傾盆大雨,但空氣中卻絲毫不帶半點潮濕氣味,只有不斷鑽進衣帽縫隙的乾冷寒風。Anderson拉起毛呢外套的厚帽子遮蓋住頭,藉由這個動作強迫自己移開注視著對方的目光,從鼻間呼出一大口熱氣後把半張臉埋進立起的衣領裡,垂下視線直盯著帆布鞋瞧,暗自祈禱Grant沒察覺到他顯露出的侷促不安。

可他還是忍不住偏過頭往Grant的方向望,唇間銜菸的他專注地研究著手裡的腳本,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響沒有停過。他用著瞻仰的神情凝望距離他僅僅五步之遙的對方,就像在見證一個偉大理論誕生似地緘默不語;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都不可抑止地吸引著他,再普通不過的小事在他身上都會變得無比特別,特別到令他捨不得挪開眼光,生怕下一秒他就會隨著煙霧消散在眼前。

而Grant忽地抬頭驚動了他,匆促收回眼光的當下Anderson把頭垂得比剛才更低,在對方輕緩的腳步聲越過他向著拍攝場地移動時才鬆懈下來,儘管劇烈的心跳依舊,Grant卻不可能聽見。

他佇立在冷颼颼的街道上,太陽終於沉沒到地平線之下。

他們的初次見面沒什麼值得記憶的過程,一個導演一個美術助理,各自在團隊裡擔任的職務讓他們鮮少具有接觸的機會,有時候一整天下來他們都未曾交談過一句話,甚至連交換一個眼神都沒有。並非刻意避開,而是工作環境使然,又或者和彼此的個性有關。

Grant在Anderson眼裡是個防備心極強的男人,態度不會冷漠到使人感到不悅,可也不會熱絡到讓對方覺得彼此是朋友,而過度禮貌的行為反倒更讓人無法看透,如同防衛機制或保護色一般阻擋著任何人踏進他的心房;反觀Anderson自己,雖然在進入新環境時難免會不知所措,但在過幾天後就能自然而然交到聊得來的朋友,而想當然爾朋友之中不包括Grant。他曾嘗試過和Grant打招呼示好,話語卻在他別開眼神後硬生生哽在喉嚨,最後沉入胃底攪和進一片混濁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Grant很奇怪,他在交情不錯的劇組領頭們面前總是有說有笑,卻不曾主動和前來幫忙的各個助理說任何話,他不認為這是看不起他們的表現,卻不確定這是否起因於對方過度內向的個性。在一次陰冷的下雨天,他在替演員撐傘到避雨處的途中碰見Grant,他看著Grant彎下腰來詢問十一歲的女孩會不會冷、需不需要為她拿外套,爾後在她回答不會、不需要時安撫似地拍拍她的手臂,看都沒看他一眼地就邁步離開。

那就像是有人掄起一記直拳重擊他的心臟,在受傷的背後接踵而來的是無盡落寞,只因Grant吝嗇到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予他,卻願意毫不保留的給予他身邊的孩子滿溢的關心,好像Anderson對他來說根本是個可有可無的人,而或許事實真是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導致他必須承受這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疏離。

拍攝檔期還剩下三天,Anderson想試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說服自己——Grant所做的、令他感到委屈且不公平的一切,不過是庸人自擾。

而真正拉近他們關係的那天,一樣是個陰冷的雨天。

他們在一個位處巷弄內的開放式中國餐館進行拍攝作業,由於受限於狹窄的場域,絕大部份的工作人員都帶著一張張店家原本就有的鐵板凳,和擺放在馬路上的器材圍坐在一塊。四天下來總共只睡十二小時的Anderson,無論是體力還是精神都瀕臨極限,他努力保持清醒,在感覺自己快要昏厥時,就拖著疲憊的身子,用彷彿喪屍一般的緩慢速度晃到製片Ben準備的零食區,隨手抽起一包餅乾就往嘴裡塞。老天他竟然認為這跟嚼麥草沒什麼兩樣,這可是他最愛吃的Oreo。

在他默默地吃完半條Oreo,正準備拿出下一片時,他聽見了餐館內部傳來呼喊美術的聲音。他立刻回光返照地扔下手中的餅乾,快步衝到店門口查看狀況,卻沒見到應該在場的美術頭Sally。

然後他發現Grant看向站在門口的自己,這次他沒有別開眼睛。

兩個人都沒有。

身體比腦袋還先反應過來,Anderson發現自己奔到了Grant所在的廚房。「怎麼了?哪裡需要幫忙?」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冷靜太多。

「我想要把這裡弄得更髒亂一點。」Grant看著水槽內堆疊的碗筷,那些是Sally為戲佈置的道具。「你知道其他碗擺在哪裡嗎?」

Anderson越過站在背後的燈光師和架設的燈具,把擺在鐵製置物架上的、其餘沒用到又層疊堆高的碗捧至胸前,在回到原處時險些被燈腳絆倒。

「在這裡。」他戰戰競競地將碗放到水槽旁邊。

「謝謝。」

Grant伸手撥開水槽內的碗,拿起連著鏈條的水槽塞子堵住排水口,接著扭開水龍頭的開關,水流立刻嘩啦嘩啦落下。

Anderson不安地站在一旁,他想做些什麼,卻又害怕自己做錯。

見水近乎淹滿水槽,Grant旋緊水龍頭開關。「你可以幫我把碗放進水槽嗎?」

「啊,喔、好。」

手忙腳亂地捲起袖子,Anderson將堆高的碗分成三四份,依序把一疊疊的碗放進水槽。

驀地Grant欺近他,「放隨意一點。」他瞬間止住動作,獃愣地看著Grant把超過水面的碗翻到背面。Anderson在對方退離開來時緩緩擠出肺部的空氣,依著Grant的示範照做。

見佈置得差不多,Anderson等待著Grant的下一個指示。只見Grant在原地盯著水槽幾秒,眼光漸漸挪移到Ben身上,開口詢問對方有沒有中午吃剩的便當。

「有,你要用來佈置嗎?」跟Grant合作數次的Ben一下子就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對,麻煩你了,謝謝。」而Grant還是維持著一貫的禮貌。高大的Ben擠出廚房,轉眼間就不見人影。

Anderson想離開——或者說逃開。儘管在內心暗自咒罵Sally數遍,他還是乖乖站在原地不動。

燈光師Derek吵嚷著要出去喝酒,隨便交代Anderson看好價格不菲的燈具,也不管有沒有人同意就逕自踏出廚房。Anderson挺喜歡Derek的,他是個性格豪爽的人,無論是講話聲還是笑聲都非常宏亮,時常在片場逗大家開心,但不,不是現在,他現在對他只有無盡的恨意,接踵而來的是莫大無助。

狹小的廚房只剩下他和Grant。

他們沒有交談,空間裡除了兩人低微的呼吸聲以外,還有Grant翻閱手中紙張的窸窣聲。

幸好Ben很快就回來了,Anderson對他投以充滿感激的熱切眼神,對方回以理所當然的困惑神情。

「來。」Ben遞過便當,Grant順手接過。

下一秒,Anderson就看見Grant徒手從飯盒挖起米飯和剩菜,往水槽裡丟。他驚呆了,從附近找到一只塑膠湯匙,想要遞給Grant。

「你⋯⋯要不要用這個?」他遲疑地說。

「沒關係,等一下再洗手就好了。」Grant不怎麼在意,朝水槽甩掉沾黏在手指的飯粒。

最後整個便當的內容物全進了水槽,泛著油光的水槽一片狼藉,Grant卻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這樣不會太亂嗎?」Anderson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不會,我以前在餐廳打工時洗過碗,就是像這樣。」

噢,也許這不是一個蠢問題,他意外地知曉了一點點他的過去。

Grant示意Ben可以著手準備拍攝,Ben就拿著空了的飯盒走出廚房。眼見已經沒有自己可以幫忙的地方,Anderson向Grant禮貌性地點了下頭,打算跟在Ben後頭離開。

「Hey。」

Anderson又再往前走了幾步,才停下腳步回頭。

「你叫什麼名字?」

「Anderson。」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也許連身體也在顫抖。

「Anderson⋯⋯」Grant念了他的名字,輕輕地。「好,記住了。」

坐回到自己的板凳上,Anderson失神地咀嚼著剛才被他丟棄在桌上的Oreo。一不小心他咬破了嘴唇,一股腥鹹的甜味隨即在口中蔓延開來。

 

 

Anderson其實很喜歡也很享受從卡車上卸下器材的過程,因為他不需要思考太多,額外的附加價值是這讓他感覺到被需要;他很難在一個團體中尋得安定和安全感,並非肇因於成長背景,比較像是與生俱來的自卑感使然。

寒冷的天氣讓他倖免於滿身臭汗,勞動則為他帶來心靈滿足。Ben高聲告知大家礦泉水箱的放置處後,就跟他的助理開始歸類搬運下來的器材,以及規劃他們擺放的區塊。

Anderson抬手抹掉臉上汗水,身體散發的熱氣促使他解開了毛呢大衣的牛角扣,他聽到Sally在遠方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隨即三步併兩步地跑到對方身邊,幫忙搬運大型道具上樓。

他們今日的拍攝地點在Ben學妹居住的公寓大樓五樓,窄小窗戶滲透的日光照亮昏暗廊間,年久失修的鎢絲燈垂釣在留有大片滲水痕跡的天花板,木製階梯每踩踏一下就發出吱吱嘎嘎的哀鳴,Anderson悉心留意腳下動靜,深怕身負的重量會超越這幢老舊公寓所能負荷的程度,但還好,他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待到Sally和另一位助理Jennifer把其餘輕便道具全攜上樓,美術組三人立即著手場佈事宜。Anderson依照頭兒的吩咐將房間的窗簾卸下,卻在趕時間的過程中不慎被掛鉤劃傷手指,傷口不深但鮮血立現,他暗自咋舌,隨手抽了張衛生紙折成條狀,草率地纏繞在傷口上就繼續做事。

將卸下的窗簾收妥,Anderson再度手腳俐落地吊掛上美術組準備的另一款窗簾,期間Sally和Jennifer忙碌於陳設房間,這裡待會會成為劇中女主角Rita的雅房租屋處。耗費半小時總算陳設完畢,美術組三人退出八坪大的空間,讓後到的技術組接手後續拍攝的前置作業。

Sally和Jennifer走到客廳的沙發坐下,和在做工作準備的場記Austin攀談起來。Austin和Anderson是同班同學,不像Anderson笨拙地不擅與人溝通,總是不自覺地閃躲任何交談機會,Austin儼然是個交際高手,他的態度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不容忽視的自信,他總有辦法適時加入學長姐的聊天話題,就像掌握了談話的節奏和韻律,懂得在適當的時機展現自己。

因此,儘管是第一次擔任場記的角色,他卻早已在團隊裡建立了極高的存在感,再加上談吐幽默風趣,很容易就交上朋友。

Anderson不特別羨慕,多半時候他比較希望獨處,不過還是會矛盾地希望能與人建立關係,尤其是在必須得長期相處在團體之中,畢竟沒人喜歡一個總愛沈默不語地窩在一旁的傢伙,現代社會會殘酷地在這種人身上貼上古怪、孤癖、難以相處的負面標籤。

然而,他還是選擇在一個無人的安靜角落蹲踞下來,靜靜地觀察著隊伍。遠離人群令他感到放鬆和安心。

洗手間傳來沖水的聲音,Anderson恰巧位在靠近門邊的位置,於是他靠牆縮起身子,以免擋住通道。然後門打開了,Anderson下意識往上一看,沒想到出來的人是Grant,他們對看了兩秒,Anderson張開嘴,意欲打招呼的字眼卻梗在喉頭,因為他憶起先前曾被對方拒絕過的經驗,下一秒他就把目光瞥向別處。

Grant的腳步聲從他面前經過,Anderson隨著對方步伐的起落調整呼吸。他雙手交握,直到痛覺如針般刺進大腦皮層,他才想起自己手指的傷口尚未妥善處理。

「你受傷了?」

「啊?」

Grant指著他包著衛生紙的手指。「我剛剛聽到你發出一聲很低的驚呼。」

Anderson的目光在Grant和自己的手指上來回交錯,一時之間失去應對的能力。

「傷口還好嗎?你看起來嚇壞了。」Grant微傾下身,試探性地問。

Anderson顫抖了一下,反射性地向後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我、我很好!」語畢他像是為了讓對方放心似地瘋狂點頭。「小傷口而已,不礙事。」

Grant凝視著他的眼睛,像在檢核他話裡的真實度和可信度。末了,他只淡淡地說了句:「等等記得找Ben拿醫藥箱。」就轉身離開了。

Anderson直到看見對方的背影彎進房間消失不見,才慢吞吞地起身,開始在現場尋找Ben。

「你受傷了?」

在說出自己需要醫藥箱的瞬間,Ben顯得比Anderson還要更加慌張。他要他在原地等候,不到三十秒就提著醫藥箱和一包衛生紙回到他面前。他領著Anderson到廚房的椅子上坐下,掀開醫藥箱的蓋子拿出生理食鹽水、棉花棒和碘酒放到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掐住Anderson的手腕往自己那側引導,接著食指和拇指捏上Anderson纏繞在指腹的衛生紙,確認似地向他輕聲:「我要拿掉了喔?」

Anderson笑著點點頭,Ben像極了一個對孩子保護過度的母親。

由於吸附血液的衛生紙有些沾黏在傷口表面,所以在衛生紙剝離的剎那Anderson還是忍不住驚呼,在這之後Ben的動作放得更輕,他端詳Anderson的傷口,仔細地為對方消毒包紮,一眨眼的時間就處理完畢。

「你好熟練喔。」Anderson把手指抬到自己面前,佩服地說。

Ben露出靦腆地笑,收拾滿桌狼籍。「因為我是個有三個弟妹的哥哥。」

「小時候我爸媽常因為工作不在家,所以我必須得照顧那幾個一天到晚找麻煩的小惡魔。」Ben慢條斯理地說,像是陷入回憶。「這一個不小心跌倒擦破膝蓋,那一個不小心被紙劃破手指,另一個又不小心撞到額頭瘀青,真是快被他們給搞瘋了。」

「聽起來很熱鬧。」Anderson也有個哥哥,不過因為父母從小離異,兩人關係並沒有特別親密,相較於親人更像是熟識不久的陌生人。他只知道跟著父親走的哥哥似乎和繼母和後來的兩個弟妹一起組成新的家庭,Anderson自己則跟母親相依為命。

「你沒有兄弟姊妹嗎?」

「有⋯⋯但不怎麼熟就是了。」

「噢。」Ben體貼地打住。「你可以把我當成哥哥沒關係。」

Anderson噗哧一笑,即使對方說的可能只是應酬話,他還是感到窩心。「你有三個弟妹還不夠啊?」

「反正我已經習慣了。」Ben聳聳肩。「對了,你可以幫我去買兩罐啤酒嗎?」他沒等Anderson答話,逕自說下去。「是Grant要的,你知道,每個導演在拍片時都有自己的習慣跟癖好。」

「況且,你應該待在外面會比待在裡面自在一些吧。」Ben望了一眼擠在客廳聊天的人群,Anderson心驚於對方對自己的細心觀察。「去吧。」

 

沒和超商購買提袋,Anderson把啤酒罐相疊,沒受傷的那隻手握住罐子的交疊處,另一手則托住下面罐子的底部。接觸到空氣的瓶身凝結出一層水珠,他忍著剛從冰箱拿出來的低溫加快步行速度,途中還險些被公寓樓梯給絆倒。

擔憂門鈴聲會影響到拍攝,所以他在抵達公寓門口時先側耳傾聽了門後發出的聲響一會兒,不知該說是隔音太好還是劇組人員刻意放低音量,使他難以分辨現場狀況究竟是處於拍攝中亦或是休息。他本想用手機聯絡Ben,卻想起自己因為急於出門的緣故忘了將機子帶走,他為此站在原地躊躇不前,最終還是選擇捺下門鈴。

一陣不安的鳥鳴聲過後,是門上扣住的鏈條被拉掉的聲音,Anderson忐忑不安地吸吸鼻子,他擔心自己鑄下大錯,但也別無他法。

門打開了,Grant探出頭來,Anderson再度在他面前愣住,他看見Grant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手裡的啤酒罐,然後什麼也沒說地把門拉得更開,並且讓出一個位子令Anderson進來。

Anderson踏進門後,Grant順手將門帶上。他的嘴裡叼著一根菸,伸手取走Anderson手裡的兩罐啤酒,途中擦過對方的指尖,讓後者不禁輕顫了一下。

「你喝酒嗎?」Grant把兩罐啤酒放到陽台的牆上,旁邊是白瓷色的煙灰缸,裡面塞著兩根抽完的菸和成堆灰燼。

「不。」Anderson搓揉著冰冷的手指,噴吐的鼻息在空氣中形成一片水霧,就像他也在吸菸似地。「我沒有喝酒的習慣。」

「是嗎?」Grant抽起嘴邊的菸,捺熄到煙灰缸裡,微紅星火在尚未燃燒完全的灰燼中明明滅滅。「你等我一下。」

菸味並沒有隨著Grant離去而消逝,那股刺鼻又帶點甘甜的氣味還滯留在Anderson身邊揮之不去。包覆啤酒罐的水珠受地心引力作用,於罐子底部蓄積成一環水痕,他打了陣哆嗦,對著幾乎被凍到沒知覺的雙手又是哈氣又是搓揉。

Grant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紙杯。Anderson聞到巧克力的甜味,他看著對方把紙杯遞向自己。

「喝吧,暖暖身子。」

Anderson接過杯子,液體的熱度立即傳遍掌心手指。「謝謝你。」他道謝,低下頭啜了一口。

「不客氣。」Grant笑了。「在你喝完前,陪我喝個酒怎麼樣?」

Anderson握緊手中紙杯,笨拙地點頭。

拉環拉開時發出清亮的響聲,Grant無視寒冷天氣地灌了好幾口冰涼啤酒,Anderson看著對方上下滑動的喉結,默默嚥了一口唾沫,接著繼續低頭啜飲熱可可。車水馬龍的噪音迴盪不絕,招牌的霓虹燈彩映照在他們身上,變換著鮮豔的顏色。

Grant背倚著陽台牆堵,呼出一口舒坦的氣息。「Anderson。」

忽然被點名的Anderson不自覺繃緊神經。「什麼事?」

「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酒鬼?」

這摸不著邊際的話讓Anderson一時之間無法反應,他呆呆地回以否定的答案。

「那你是不是⋯⋯」Grant頓了頓,像是在斟酌適當的字眼,又像是因著酒精的催化而變得思考遲鈍。「很怕我?」

空氣一瞬間凝結,或許是只有Anderson這麼認為。沒料到對方的下一句話會是這個,他不禁倒抽一口氣,心跳撞得他胸口發疼,好一陣子他才提起氣出聲。

「沒有。」他試著讓自己的樣子不表現得吞吞吐吐。

「那為什麼你每次一看到我,就好像見到鬼一樣?」

「那是、那是因為⋯⋯」Anderson急切地想解釋,卻又明白自己不可能說出根本原因。

「我是個很怕生的人。」他把音量放得很小,不是心虛而是太過誠實的自白令他不知所措。乍聽之下像個搪塞的藉口,對他來說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Grant不做評論地灌了一口啤酒,Anderson聞到酒精揮發在空氣中的氣味,彷彿滲入毛孔一般讓他手腳發麻。半晌,Grant才用著輕柔的語調出聲。

「這個城市裡啊,每個人都是一條變色龍。」

那過於柔潤的語氣,替冷冽的夜添了一層水氣。

「都為了生存而學會了最有效閃避威脅的辦法,好讓自己不受到任何傷害。久了以後,連變色龍自己都以為,身上的顏色是自己原本的樣子。」Grant目光飄渺,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彩持續不斷地在他身上轉換顏色,宛如一條扭曲的虹蛇,蠕動出蜿蜒路徑。

「等到有一天,他終於發現自己原來的模樣,外表卻早已因為適應了環境而無法有所變動。」Grant輕搖啤酒罐,液體晃動的細微聲響顫動著Anderson的耳膜。「但最後,他消極地又或者跟隨本能地放棄了原始野性,選擇接受自己新的模樣,並且說服自己這是他原本的樣子。」只見Grant輕輕笑了一下,有點揶揄,有點悲傷。

「所以,你沒必要為了承認自己的性格而感到丟臉。」Grant的語調很輕柔,很有條理,很舒緩。一股突如其來且不明就理的鬱悶雍塞住Anderson的胸臆,鉛石般沈甸甸地壓得他喘不過氣,像是陷落深海卻無能汲取一口新鮮空氣。

「那你呢?」開口問話的瞬間,Anderson才詫異地發現聲音是從自己的喉嚨發出。

「我啊⋯⋯」Grant歪頭,陷入思考似地停住晃動酒罐的動作。

「我沒辦法告訴你,因為我還在尋找答案。」然後他露出歉意的笑容,如同做錯事的孩子乞求原諒。

 

Anderson從小就很能分辨和記憶空氣中充斥的各種氣味,他能像科學家將藥劑分門別類一般地把所有進入嗅覺的味道做上標記,然後再逐一歸類匯入腦內統籌氣味的區域。那近似一種不可多得的天賦,任何味道他只要聞過一次,就會烙進血液中的每顆細胞。

在他有記憶以來,他的母親一直是個溫柔婉約的女性,面對任何繁瑣雜事總是具備無比耐心,也許這起因於她是一名數學家教,必須得時刻學習和不同個性的家長與孩子相處,一來一往對話磨合的過程中間接促成了這樣的行事作風。Anderson從小就喜歡跟在母親後頭跑,他喜歡母親金黃色的秀髮、琉璃珠般剔透的藍眼睛,還有那只要在她開心地露出笑容時,嘴邊就會浮現的淺淺梨窩。

然而這一切,卻在他的父母離異後驟變。

她的母親不再授課,成天關在家裡足不出戶,Anderson好幾次放學回家時燈都是暗的,開燈後也不會立即見著母親蹤影,要花個幾秒鐘在屋內兜轉才能找到她,多數時候他會看見她站在陽台,一語不發地望著遠方,像是在等待夕幕降臨或見證日夜交替的瞬間,當下他會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害怕他的母親會被某個不知名的引力給牽引離開。

 

某天,他回家打開門時聞到一股熟悉的煙味,那是他父親還在他身旁時最愛抽的555牌香菸,幾乎菸不離手的他身上沾滿它濃烈的氣味,如同自佈滿這團氣味的煙霧中誕生;Anderson只要閉著眼睛就能靠著氣味的濃淡分辨他的父親身在何處——是在距離他五步遠的客廳,亦或是距離他十步遠的廚房。他的父親總會在他找到他時,給予他一個獎勵的擁抱,力道大得讓Anderson身上也沾染上和他相同的煙味。

沒有開燈,他輕手輕腳地跟隨氣味的指引,以為會在陽台找到許久不見的父親,沒想到見到的卻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不偏不倚地站在和以往相同的位置,顫抖的手指捏著一根剛點燃的香菸,用著笨拙而不熟悉的動作將菸往嘴裡送,對著菸嘴大吸一口再併發一連串劇烈猛咳;Anderson看著母親瘦削憔悴的背影和乾燥蓬亂的金黃髮絲,舉步走向前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聲音促使他的母親展現受驚野獸似地驚惶,但在看見他時旋即又平靜下來。

Anderson輕輕拍撫他母親的背,望著她閃著隱微淚光的混濁藍眼,頓時間,他意識到他的母親根本不如他想像中堅強,她只是從來不將脆弱外顯。

「Andy,你知道嗎?」他的母親嗓音沙啞,雙手扶著陽台牆緣,像是為了講出這幾個字已經抽乾她所有力氣。「我只能用這種方式⋯⋯」

他的母親沒有把接下來的話說完,就癱倒在他懷裡哭泣。

Anderson摟著哭得抽抽噎噎的母親,內心的一部分彷彿跟著不斷從她眼框湧出的淚水,一起流淌蒸散在混合著555牌煙味的空氣中,再也回不來了。

拍攝期來到最後一天,劇組繼續緊鑼密鼓地趕著拍攝進度。

Anderson受傷的手指已經開始結痂了,癒合的傷口不時傳來陣陣搔癢感,他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摳弄所以貼上了OK繃,再者也方便做事。

今天的拍攝場地在河堤,故事發生在河堤旁的長凳上。主要的兩個角色會坐在凳子上交談,需要準備的道具不多,只要幾罐空掉的啤酒罐和幾包香菸。

夜戲,因此集合時間是下午。Ben協助Anderson從貨車搬下一箱啤酒,笑著調侃說要是道具沒有用完,他們可以留到殺青酒宴使用,尤其Derek一定會喝得特別開心。Anderson想像著Derek喝醉後在餐廳失控叫囂的畫面,揮舞著手臂吆喝著起哄著要大家陪他喝得更多,不禁笑了出來。

技術組人員組裝好器材後,開始和導演討論待會拍攝的細部程序。由於經費有限,所以依通告時間抵達的演員只在劇組成員開來的轎車內梳妝。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方日光沒入地平線,原先抹滿飽和橙黃的天幕染上靛青,鋪天蓋地的黑暗緊追在後。

晚風沁涼,甚至些許寒冷。

Jennifer今天沒到,所以美術組成員只剩Anderson和Sally。不過影響並不大,畢竟今日道具不多,而且Jennifer是個話多的人,她不在也讓Anderson更能安靜地待在現場觀察人群還有學習拍片的工作模式。

Ben在草地上鋪了兩張野餐布讓大家有個能坐下的地方,Anderson從一張野餐布晃到另一張野餐布,最後決定先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去和已經坐在上面的人擠位子。

今天的氣溫沒有前幾天那麼冷,Anderson望著河堤邊零散的人群,慢跑的、遛狗的、約會的、聊天的或者只是出來走走散心的,每個人彷彿都各自背負著一個自己的宇宙,儘管他們共同交集在同一個時空,卻處在平行的世界。

「可以借過一下嗎?」

被突如其來的叫喚拉回思緒,他倉皇地回頭看見了Derek的臉,對方戴著手套的手裡握著水藍色的動力線。「我要牽線過去,麻煩讓個位子,感激不盡。」

身體比腦袋先反應過來,他二話不說地讓開了一塊很大的空間。「不好意思。」等到Derek走過去,他才想起似地補上歉意。

「緊張什麼,沒事啦!」而Derek展現一如既往的親和態度,還順勢拍了一下Anderson的肩膀。「我等等燈位會架在這,所以你可能要移動一下。」然後又在Anderson給予回應前,露出討人厭的痞痞笑容。「怎麼樣,還是你看妹看到捨不得移動啊?」

再來對方就自顧自地大笑著離開了,Anderson的情緒混雜著不知所措和極大的慶幸。

「Andy!」Sally的聲音從遙遠的彼端傳過來,Anderson應了聲後便快步跑到坐在野餐布上的Sally身旁,對方手裡拿著一包餅乾,嘴裡還發出清脆的咀嚼聲。「你可以幫我去拿一下香煙嗎?放在剛剛抬下來的酒箱上面,副導說等等要先拍所以先拿來吧。」

Anderson強迫自己把質疑對方行為的話語吞回去,乖乖地跑去放置道具的區域。反正到頭來他一定也沒有勇氣說出來。

 

還沒跑到就看到了平躺在酒箱上的一條菸盒,他把菸盒捧在胸前幾秒後,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回Sally的位置。

Sally的旁邊蹲著Grant,因為距離的關係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看到Sally偏頭往自己這側一指,Grant順著指向看過來,接著便站起身邁步朝他的方向走,見狀他不自覺加緊腳步,縮短彼此步行的時間。

「嘿。」Grant在他面前佇足,簡單地打上招呼。

「嘿。」Anderson瞄了他一眼,低聲回覆。

接著Grant朝Anderson伸手,後者本能性地向後一縮,他感覺到對方的手遲疑地在空中停頓半秒,才輕輕抽過他抱在胸前的菸盒。

Grant只看了包裝一眼,就轉過身對著Sally說:「七星?」末了還把它舉到半空中,示意性地晃了兩下。

「對啊。」Sally睜著無辜大眼,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說要買七星嗎?」

「啊,對了。」Grant放下菸盒,懊惱地喟嘆一口長氣。「最後一次的開會妳沒到,我們臨時決定更換香菸的牌子,改成萬寶路。」

「呃⋯⋯我⋯⋯」Anderson發話的剎那,四雙眼睛同時轉向他。莫大的關注令他不自覺搓楺起手指,膽怯地看了看Grant又再看了看Sally。「要哪一牌的香菸?我可以去買。」

Grant沈默不語,略帶深意的眼神像在思考著、斟酌著該怎麼做。

「不。」然後他下了結論。「Ben那邊或許會有準備。」

「Sally你去問問看Ben吧,他剛剛在場景附近問技術組人員中午要吃什麼。」

「可是為什麼不叫Andy⋯⋯」

「Sally,妳才是組長,Anders只是來幫忙的學弟。」Grant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打斷她,Anderson注意到他對自己的稱呼用了不一樣的小名。「去吧,我們再等一下就準備要開拍了。」

於是Sally滿臉不情願地接下Grant塞給他的菸盒,依言照做了。被杵在原地的Anderson小跑步打算跟上去,卻感覺到一股向後的作用力拉扯住他。

一回頭,是Grant筆直望著他的表情。「Anders,記住我的話。」他每說一個字,抓著他手臂的力道就加深一些。「我希望你是來這裡學習的,不是來被當勞工使喚的。」

 

離開的時候,Anderson試著反芻這句話,腦袋卻不由自主地去回想Grant喊他Anders時的口氣和聲音,以及他最後那過於清澈犀利的目光,宛如洞悉進他靈魂深處,連他最不願暴露的陰暗角落都一覽無遺。

 

戲開拍了。

兩位男演員各自佔據一張長凳,中間隔著一段長凳設立初期就規劃好的短間距。

Anderson事先沒有仔細研讀過劇本,並非起因於他的不認真,而是他個人的習慣使然。就像有人不願意在聽歌前先看過歌詞,對他來說,比起文字描述他更傾向現場感受,那是一種當下性的情感交流,是文字帶來的感動無法取代的;儘管兩者都私密而隱晦,視覺體驗卻更為曖昧而親暱。

左邊的男子飾演的是主角的摯友Mark,右邊的男子則是主角Dan。

路燈打在河堤湖面,波光隱微閃現。Mark一副書生打扮,戴著黑框眼鏡,穿著深藍色牛津襯衫,外罩一件長及大腿的深灰色毛呢大衣,下半身則搭配黑色牛仔褲,和一雙輕便白布鞋。

Dan的打扮相比之下沒那麼拘謹,他穿著米白毛線衣外罩一件黑色皮外套,下半身一樣是條黑色牛仔褲,和針對皮衣做搭配的長筒馬丁靴。

拍攝的畫面是他們兩個的背影,往前延伸看得見一點流動的湖水,再往後則是焦距模糊下的城市燈光;湖面和地平線的連接處使得一幢幢點燈的高樓大廈,乍看就像是一艘艘滿載著漫渙輝煌的船隻。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眼前一片迷茫。」

Dan頭微仰著,用掌跟摀住雙眼。「我不知道我之前看見的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你怎麼確定你醒了?」Mark淡然地說,態度像個站在手術台上、經驗豐富的醫師,冷靜地用鋒利刀刃一點一點劃開細緻的肌理組織,直導癥結所在。「或者說,你從頭到尾根本沒醉過,只是選擇讓自己一直處於喝醉的恍惚狀態罷了。」

Dan發出一聲低吟,掌跟按壓幾下眼窩後放開,復明的視野閃爍著炸裂開來的細碎火花,那是視覺暫留營造出的幻象,而它正在逐漸褪去。「為什麼你總是可以像個哲學家一樣,這麼理性地看待所有事情?」

Mark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對著Dan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也許因為我是個沒血沒淚的渾球。」

「絕對是。」Dan頹然地跟著拿起地上的酒瓶,和Mark舉著的酒瓶對撞。「但我卻他媽的羨慕你這個渾球。」

有一段時間,他們就只是安靜地喝酒,誰也沒說上一句話。

「想知道竅門在哪嗎?」Mark率先打破沈默,他把剩半滿的酒瓶放回地上,再從口袋掏出菸盒與打火機,翻開盒蓋並取出一根香菸塞到嘴裡。

「願聞其詳。」Dan跟著放下酒瓶伸出手,Mark於是塞了一根菸到他手裡。

啪嚓一聲,打火機的機芯燃起一簇火苗。

「竅門在啊⋯⋯」Mark手半掩,將菸頭湊到跳動的火焰面前,被點燃的菸草立即升起一道細瘦白煙。他替Dan做了相同的事,然後他們兩個一齊朝沒有一顆星子的幽暗夜空吐出白霧,漫散的水霧大片得就像他們擠出了肺部的所有空氣。

「當你察覺到你的感性想法萌生時,就要豪不猶豫地馬上掐熄。」Mark甩手關上打火機,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蜻蜓點水般地相碰一下。「你要懸崖勒馬,想像當時的你只是個旁觀者,客觀地主宰著『你』這個個體;雖然『你』還是『你』,那一刻卻不是原本的『你』。」

「我一向對自己的邏輯推理沒什麼自信,請『你』說點連小學生都聽得懂的人話。」Dan瞇起眼,挑釁似地刻意加重『你』的語調。

「好吧。」Mark拿開嘴上的菸,彈了個響指。「如果拿佛洛伊德的精神學說來比喻,大概就像是『本我』、『自我』跟『超我』的概念。」

「不過在運作的過程中,『超我』壓倒性地勝利。你必須盡可能地壓抑『本我』的聲音,參考『自我』的意見,但是聽從『超我』的指示。再講得更簡單一點,就是活得比平常人更加『理性』。」

「我始終認為,捨棄感性,人類才能進步。」Mark抖了抖煙灰,把菸銜回唇間。

Dan一語不發地瞪著他看,接著吐露無情批判。「你這是在逃避。」

「我會說是為了自保。」Mark幾乎是在Dan剛講完的下一秒就立即回話。

「為什麼要自保?你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的東西跟所有人一樣。」Mark鏡片後的眼神飄渺,朝虛空徐出一片白煙。「我害怕面對傷害,害怕面對失去,害怕面對那些生命中無法預期的意外,和伴隨在後的痛苦、悲傷、憤怒、無助;所以與其讓自己身陷在感性的囹圄,不如跳脫出來,在自己的人生中當個稱職的局外人。相信我,這會讓你少掉很多不必要的煩惱,活得更輕鬆自在。」

「懦夫。」Dan捂著臉,發出哀號聲。

「而你剛才還把我奉為哲人。」Mark幸災樂禍地向Dan咧嘴一笑。

「但一定有讓你沒辦法這麼泰然處之的狀況,那時候你怎麼辦?」Dan放下捂臉的手,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看著Mark。

對方如同預期到他會這麼問,不假思索道。「遺忘。」第一次,他的眼裡流露出了近似哀傷的情緒。「用盡全身力氣地把它壓進記憶底層,再也不去掀動它。」

Dan目光放柔,語氣放緩。「活得這麼壓抑,你不累嗎?」

「那像你一樣每天都活得這麼苦惱,就不累嗎?」Mark前傾身子,用食指輕輕點了點Dan的額頭。「這是情緒層次上的問題,我們只是分別做了不同的選擇。」

Dan嘆了一口氣,扁著嘴邊摸額頭邊含糊地道。「我開始沒這麼羨慕你這個沒血沒淚的渾球了。」

Grant喊卡的時候,萬寶路的煙味和淡淡的酒精味還滯留在空氣中沒有散去。

Dan和Mark捺熄了嘴裡的菸,為了配合連戲他們得在開拍時更換新的一根。Anderson迅速上前跟他們收取煙蒂,並且把喝了半空的酒瓶摻了些水進去,讓它重新恢復原本開戲前的液面高度。

要說對這場戲不感到震懾是騙人的,Anderson在戲中斷的剎那才敢大呼一口氣,彷彿直到方才都閉氣待在深海,獲得信號時才奮力一游穿破海面,汲取久違的新鮮氧氣。

在替演員準備美術道具的同時,他的意識仍無法完全自戲劇中抽離。那攤開在眼前的故事太過真實,真實到他幾乎以為他現在存在的時空是虛假的,故事裡上演的劇情才是正在發生的;Dan和Mark的每句對談像是場以人性為題的辯論,又像是在自問自答,談論著那些被多數人選擇性簡化的、無視的、忽略的,實際上卻錯綜複雜地纏繞在一塊的生命羅網。

戲劇繼續進行下去,又往下拍了幾顆鏡頭以後,Grant叫了暫停。

他招手請Ben過來,彼此交頭接耳幾句後他就離開了導演椅。Ben在和他擦肩而過的霎那對大家宣佈,他們可以利用這個空擋短暫休息一陣子。

Anderson凝視著Grant走遠的背影,對方在離人群有很大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腳步,翻找著全身上下的所有口袋。Anderson想也不想地就抓了一包道具用的萬寶路,快步朝對方所在的位置奔去。

Grant聽到腳步聲抬頭,先是對他的臉投以疑惑的眼神,最後才看見他手裡捏著的菸盒。

「謝謝你。」Grant露出淡淡的笑。「但我抽不慣那個牌子。」

Anderson僵在原地,手心滲滿汗水。他找不到繼續留下來的理由,於是調轉步伐想要離開。

「等等。」Grant卻突然叫住了他。「Anders你⋯⋯」

他看著Grant低頭,右手反覆按壓起自己的頸根。「⋯⋯覺得剛剛的故事怎麼樣?」他抬眼看他的瞬間,他竟然把對方的身影和Dan重疊了。他們的眼底懷惴著如出一徹的惶惶不安,尋找著汪洋中的一塊浮木,倘若沒人適時伸出援手,他們將會就此溺斃。

Anderson有太多話想說,致使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站在原地,任憑那股溢滿胸腔的滾燙情感灼燒著他的眼框,而沒能流出的淚水就這麼倒流進喉嚨,苦澀得令他全身發疼。

看Anderson久未發話,Grant露出尷尬笑容。「沒關係,看來我好像太勉強⋯⋯」

「我很喜歡。」Anderson驀地截斷他的語尾。

「雖然演員們表現的方式跟說話的台詞並沒有太大的起伏,我卻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底下澎湃的情感。」Anderson語速飛快,他知道自己要是沒能來得及講完,就再也沒機會告訴對方了。

「還有就是⋯⋯」他頓了頓,放慢說話的節奏。「我覺得我好像在裡面,看見了我自己。」

他的音量漸小,彷彿體內貯存的勇氣全在剛才那刻消耗殆盡。「這不是每個導演都可以做到的。」但他語氣中的篤定卻不減反增。「你必須夠敏銳、夠懂得『人』。」

儘管周遭充滿各種喧囂吵嚷的環境音,Anderson卻覺得近似真空狀態地寂靜無聲。專注在聆聽自己體內搏動的心跳和脈管中流動的血液聲響,無暇去臆測對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他連和他四目相交這點都做不到。

Grant沒吸菸,卻大吐了一口長氣。「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變色龍的事嗎?」

「Dan和Mark其實是我內心思想的投影。每天每天,我都在交互轉換角色,有時候我像Dan一樣手足無措,有時候又像Mark一樣冷靜睿智。」他的聲音很舒緩,輕盈得像是夏日微風。「我並不懂得人,我只是把我內心深處揮之不去的懷疑和質疑,那些最不願意面對的、最不堪的部分,統統無懼地掏出來給大家看,然後再在這麼做的過程中去審視自己,甚至療癒自己。」

「我沒有能力給擁有同樣煩惱的人一個解答,因為我相信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

Grant嗓音低沉平穩,走向前去擁抱了Anderson。

「謝謝你,Anders。」Grant的身上沾染了冬天空氣中的濕冷氣味,混合些許青草的清新鮮甜。「你給了目前的我最需要的鼓勵。」

Anderson伸出巍顛顛的雙臂回抱,他的腦袋糊成一片,視野也糊成一片。

戲在黎明前一刻殺青了。

劇組成員個個臉上寫滿倦容,技術組快手快腳地收拾器材,只有剛從睡夢中甦醒的Derek還慢條斯理地在片場晃蕩;製片Ben在一旁忙著打電話叫車好讓演員趕緊回家休息,美術組則負責場地復原。

器材一箱接著一箱搬上貨車,Anderson在場復完後去了一趟洗手間,意外地在洗手台邊看見了一包菸。他猜也許是劇組成員不小心遺留在此,沒多想地就帶了出去。

踏出洗手間的那一刻,他看見原先醺紫色的東方泛起了魚肚白的光輝色澤,即使細微,春日驕陽的溫度仍緩緩驅散著清晨的寒意。

Anderson握著那包菸,打算上前拿給Ben請他代為詢問劇組成員的同時,一股熟悉的氣味湧進嗅覺,逼得他立刻止住步伐。

他本能性地向著氣味飄散的源頭轉身,映入眼簾的是背後襯著初升旭日的Grant。他安靜地站立在遠方草地高處,日光在他身形周邊鑲上一層金黃色的輪廓,彷彿他是自這片神聖祥和的氣氛中初誕的神祇,那樣的疏離,那樣的尊貴無瑕。

他在吞雲吐霧,他抽慣的牌子,是555。

Anderson意識到的時候,淚水已經爬滿臉頰。他沒有馬上將眼淚擦乾,而是任憑它又這麼流了一陣子,才粗率地用手掌和衣袖抹淨臉顏。

他從口袋拿出不久前放進的萬寶路,自它的菸盒內取出一根菸,塞進555牌的菸盒中。

把555牌菸盒歸還給Grant的時候,對方在他紅腫的雙眼和鼻頭瞄了幾眼,但體貼地沒有戳破。他們就這樣面對面沈默地站著,這次是Anderson先開口說他要走了,然後他們在玫瑰色溫軟的曙光裡道別。

也許Grant永遠不會發現Anderson對他抱有的情感,也永遠不會發現那根味道不同的菸是他刻意放進去的。但他還是狡猾地希望對方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因為他小小的惡作劇而想起自己,想起那些他們曾經的相處、對談,以及兩顆心最靠近也最親密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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