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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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紅星火在強風的吹拂下明明滅滅,鑲著一層橙金邊緣的焦黑紙捲伴隨燙手熱度及嗆鼻煙味向後侵蝕,原先白得刺眼的菸身因此逐漸蜷縮並轉而燃燒為成片灰燼。自菸首跌落、輕薄得沒有一絲重量的片狀碎屑被粗暴地撕裂揉碎至冷冽的寒風當中,消失在夜晚這頭飢餓野獸的嘴裡。
Constantine和夜幕同樣漆黑而深不見底的雙眸流轉著招搖的霓虹燈彩,他佇立在某幢廢棄建築物的樓頂,安靜地像座看盡事態更迭的千年石雕般,凝視腳下浮盪著大片喧囂的洛杉磯市。無時無刻緊抿著的唇線顯露出他從未懈怠警覺,薄而鋒利的脣形彷彿為了那平直中略帶下垂的線條而生。他就這樣什麼也不做地站在那裡,好像他已經在那裡站了好幾個世紀般長久,好像一轉眼他就會凋零作沙,卻又好像他可以亙久不變地就這麼持續到永遠。
風吹得他濃黑大衣翻騰不止,偶爾他會動手銜起含在唇間的香菸,再用著如同老舊黑白電影似地精確但緩慢的動作吞雲吐霧,縷縷淡薄煙霧會在裊裊上升前先一步四散開來,他會不著痕跡或渾然不覺地舔舐乾澀的唇,接著嫻熟地將香菸放回唇間,活像他是咬著它呱呱墜地或者意圖透過它進入一個安心又安全的熟悉空間──只屬於他的一塊領土,沒有他的首席准許誰都不得貿然闖入,否則將會為此付出死無葬身之地的慘痛代價。
Constantine眨動眼睛,映照於視網膜上的虹彩短暫地消逝又復歸,鼻間充斥的盡是絕對稱不上舒適的氣味──腐朽、潮濕、長年霉味──然而那不足以擾亂他的心神,他曾經在比這更髒亂糟糕的環境中生活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沒什麼好抱怨的,他有信心自己應付得來;收在風衣口袋的右手把玩著放置其內的金屬打火機,表面浮凸的複雜刻紋摩擦著Constantine的掌心手指,他間歇性地重複捏緊復又放開的舉動,悶熱的毛料促使肌膚泌出一層薄薄手汗,裹上汗水的冰涼殼面因而變得些許黏膩濕滑。
置身如此破敗不堪的樓頂,俯視孕育著無數骯髒罪孽的城市,Constantine嘲諷得低笑出聲──奢望利用嘉年華式的吵嚷以抵擋住蓬生慾望的想法是何等天真可笑──卻不幸牽動某塊肌肉亦或傷及某部分器官,導致一連串劇烈嗆咳暴出喉嚨。擠壓造成的反作用力毫不留情得重重擊打在他早已纖維化的脆弱肺部,他視線一度墜入黑暗,雖然極度想要忽視那股如火般竄燒全身的猛烈疼痛,喀出口的腥鹹鮮血卻不打算輕易放他一馬。
Constantine狼狽地藉由抓取鏽蝕欄杆來穩住搖晃的身子,斑斑銹紅的鐵屑咬上他的手心。一介令惡魔聞風喪膽的偉大驅魔師,現在竟跟個行將就木的虛弱病患沒兩樣,真是個難笑至極的笑話。陳年老舊的地磚隨著他踩踏的步伐喀啦輕響,激起的泥灰塵粒旋即覆蓋至他黑亮的皮鞋鞋面,他揚起低垂的眼,遠處一團朦朧白光在他尚未恢復清晰的視線內閃爍收放;莫名地他想起即將沉落天際線的太陽,那顆總是盡責綻放熾熱光芒的烈焰火球,在每次的日夜交替時分經歷了多少不得不認命接受並委身墜落的心甘情願,即便他並未完全燃燒殆盡,卻仍得臣服於這個世界所構製的循環當中,連抵抗的機會都不存半點。而這個世界的道理是他媽的多麼狗屁又毫無道理。
和這副破軀殼一樣沒救又破損不堪的廢墟,多麼絕妙的搭配,上哪找這同等契合的棺材。Constantine吃力地喘息,調整著紊亂的呼吸,讓氧氣不至於以太過唐突魯莽的態勢進到他收縮的肺葉。他痛苦地微弓起腰,顫抖不已的雙腿像頭足蹄首次接觸陸地的初生小鹿,怎麼也尋不著適當的施力點好平衡住巍顛顛的身軀。
針扎的刺麻折騰著他身體內外的每吋肌肉神經,翻攪著他因疼痛而意識清明的腦袋。Constantine的腦海驀地浮現出Balthazar在手指間翻轉硬幣的模樣,還有他以耀動著腥紅螢光的雙目盯視他時嘴角往往噙著的那抹促狹笑意,好似隨時準備訕笑出聲;以前Constantine一直弄不明白為何Balthazar只要在任何人面前出現,一定免不了操弄硬幣的橋段後才慢悠悠地開口──或者他壓根不想弄明白對方這麼做是出自於習慣還是其他,他的潛意識告訴他不必在乎,不必花費額外的腦力思考透徹這件事──但此刻他忽然弄懂了。
Balthazar是在享受倒數的感覺──他倒數著人類的靈魂從脫離軀殼到其虹膜閃爍的光采消逝前,期間究竟間隔幾秒;倒數著從死前痙攣到死後凍結於面部的扭曲神情,尚距離多久時間。他病態地享受著生命走向終點的過程、享受著袖手旁觀得樂見其成。他沉醉於立足將生命玩弄於股掌間的權威境地,並且利用這些獵物死前所呈現的各式磨難來滿足內心深層的惡毒渴望;他貪婪地嚼食著他們所有的負面心理,那之於他的意義不參雜丁點可笑的憐憫,僅只美味的精神糧食──對方表現得愈是痛苦,Balthazar愈是覺得心靈愉悅,畢竟沒有惡魔喜歡做賠本生意,他希望每次的殺戮成果都能值回票價。
混帳東西。Constantine憤恨地腹誹。他打從心底厭惡思及混種惡魔,更厭惡看清對方倒數意涵的自己。他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心臟被掐緊在死亡手裡的感受──排除他十五歲的自殺經驗,那不一樣,那次他是真真正正死過兩分鐘、真真正正走過地獄一遭──他處在非死亦非生、模稜兩可的線上。他靈魂已死,身軀腐朽著未脫離生;他苟延殘喘地存活世間、拚命遣送成千上萬的惡魔返回地獄老家,無非就是為了贏得死後上天堂的票卷,可悲的是,Gabriel的一句話一舉粉碎了他的希望同時否定了他的成果,只因John Constantine這個人類從未打從心底信奉過上帝,他所做的一切僅僅為了自己。他不具備上天堂的資格──他不夠捨身奉獻、不夠博愛,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信上帝。
為什麼無論惡魔亦或天使都這麼妄自尊大與自視甚高,理所當然得把自己捧在至高無上的神聖地位並為此沾沾自喜。Constantine看了就想吐。
放開緊抓欄杆的手轉而背抵斑駁牆垣,終於能正常換氣的Constantine疲憊不堪地滑著坐下,無視昂貴的黑色大衣會因而裹上一層灰白石灰。他只想徹底休息一番。
那個有著一頭紅棕髮色的堅毅FBI警探──Constantine模糊地想起對方似乎名叫Angela Dodson──今日又不厭其煩地找上門來,即便他吐出他所有能想到的狠毒句子相向,對方仍舊秉持著堅定不移的意志,他想他自從在街上和公寓幫過她以後,她就認定了他鐵定會幫她到底,她是吃了秤子鐵了心,不弄清楚關於她妹妹自殺的真相前,絕對會天天在他周圍打轉,可恨的是礙於她的身分,她一旦不請自來Constantine沒有拒絕的份,理由很簡單,他一向不想惹禍上身。
就在幾天前,受他所託、幫忙查出最近發生在人間的不尋常怪事的Father Hennessy,甫因為不明原因慘烈死亡。總是這樣,無論過去或現在他的好友總是相繼離開他的生命,當John Constantine的朋友得不到絲毫好處,唯一確保能得到、他唯一能給的東西好像只有送命的下場;奪走他們生命的無賴不是厄運更不是別人,而是John Constantine本身。他注定做個將人推進墳墓的幕後黑手。
Hennessy慘死的當晚,Angela堅持要陪Constantine走回家,非要看見他親自走進家門才肯甘心離去,她說她不放心面臨好友喪生打擊的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事。聽見這些話的Constantine無法克制地輕笑出聲,低啞的嗓音像把鋒利的刀刃割劃著Angela的心。
他突地停下腳步,跟在他背後的Angela差點反應不及地及時停下腳步。街道右側的路燈打在Constantine右半邊的背影上,照得他一身漆黑裝束隱隱泛白。Angela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好似她只要太過大力地吸吐空氣,對方就會在轉眼間逸散成霧氣消失無蹤。
Constantine不疾不徐得側過左半邊身子,眼神放在下過雨後深黑的柏油地面,沒被光打亮的眼底透著比平時更具威脅性的冰冷氣息。Angela隱約瞧見他蠕動的唇形,之後宛如砂紙磨過的粗啞喉音隨即傳入耳際。
「我想做什麼妳管不著,別妄想妳能夠仰仗警察的威權指揮我。」
他豎起一道隔絕的屏障,彷如他們今晚辛苦建立起的情感已然應聲崩塌甚或從未存在。
Angela不畏縮地雙手交臂,壓低眉毛與聲嗓,「John,收起你的被害妄想症,我跟著你是怕你被負面情緒淹沒,導致失去判斷能力得傷及無辜民眾。我得說這樣的案例在我的警察生涯裡不在少數,我所做的不過是克盡職守。」冷硬的回擊過後,她放軟聲調。「當然,如果你承認,我也同時在克盡我身為朋友的職責。」
「省省力氣吧,在和我說這番大道理前,先說服妳自己。」Constantine姿態依舊,不領情地維持著冷冰冰的說話方式刺傷著誠摯關心他的Angela。「我不需要多餘的同情,更不需要多餘的朋友。John Constantine過去與現在沒有朋友,未來更不會改變。」
Angela為之語塞,不確定是在氣自己的無力,或者Constantine的無情。
「無論如何,你幫我去地獄取回Isabel的身分識別手環是不爭事實。這樣冒著送命風險的行徑早已超越了雙方皆為陌生人的既定範疇,我這麼說你應該不會反對。」
「妳要看作是朋友間好心的赴湯蹈火我沒意見,但在我看來,這充其量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施捨。」Constantine似笑非笑地扯著嘴角,「中間的差異只在於,我們少了金錢交易的步驟罷了。很抱歉,恐怕要破壞妳的期望了,我並沒有妳想像得那般高尚。」
「別過度責怪自己了,John,那於事無補。」話鋒直指核心,Angela總能憑藉直覺感知到字句背後隱含的弦外之音。「你現在該做的不是自怨自艾、不是哀嘆再也不復返的人事物。陷落『後悔』的漩渦當中改變不了任何事,你現在該做的是提振精神,相信凡事都有轉圜餘地,制止事態蔓延至無可收拾的局面。」
她鬆開交叉相疊的雙臂,抬手撫觸懸掛胸前的項鍊墜子,飄渺語調像在說服Constantine又像在說服自己。「不管是自己發現或他人拋下,一旦看見浮木出現在深不見底的漩渦裡,你得不帶絲毫躊躇地緊抓不放──即便那會弄得你遍體鱗傷──只因這不致使你迷失自己甚者失去生命。」她停止碰觸墜子,抬起棕綠色的眼。
「倘若頑固拒絕,後果將不堪設想。你是個好人,John。你要相信自己是個好人。」
Constantine如同領地遭受進犯的野獸,幅度微小地顫動了僵直的身子一下。「我懷疑妳評斷好人與否的標準,再者,定奪好壞的最後權力並不在妳。」他的聲音乾澀,聽起來就像粗糙木頭上的砂紙。「有一天,妳一意孤行的輕率將會帶妳步向無可挽回的境遇。」
「你這是在教導我如何遠離危險?而遠離的唯一途徑,竟是拋棄我的朋友並且置他的生死於不顧?」
「不,我沒那麼自大。我要說的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不需要任何矯情的幫助或氾濫的同情。」
儘管他頑強地架起排拒他人的強硬武裝,Angela依然聽見了潛藏在那道偽裝底下、滿布傷疤喘息著的殘破心靈。他是如此脆弱地一碰就碎。
「讓我幫你,暫且撇開一個朋友的身分。一個陌生人?一個警察?隨你怎麼定義。」
歷經令人坐立難安的沉默死寂,Constantine終於在一陣嘆息聲後搓揉眉心,蘊含無限疲憊地開口:「妳既然這麼想幫我,就請妳回答我的問題。」他旋轉腳跟,轉而用正面面對無懼地直視著他的女警。
「當妳一直以來信奉的信仰背棄妳離去,妳會怎麼做?」
他語氣中飽含的深厚絕望震懾了Angela,如同揮之不去的陰霾般扣壓著她肩膀全身。她理當說些什麼,卻驚愕地發現她吐不出隻字片語。應該脫口的話硬生生梗在喉嚨底部。
「有人選擇淡然處之;有人瘋癲地祈求原諒;有人不願相信地高喊荒謬。」Constantine的字詞宛如不斷敲打的鐘槌,震得她腦袋不住嗡嗡鳴響。「人人都在教我們如何堅守信仰,卻沒有一個人教我們當它瓦解崩毀的時候該如何是好。」
「妳憫心自問,妳有勇氣接受徒留空虛的一無所有嗎?妳有勇氣接受妳的世界從此只剩無盡黑暗,不存一絲微弱光明嗎?」
「如果不能的話,」路燈光線照不著的地方,黑暗正不著痕跡地蠶食鯨吞著他的身影。「就不要自以為是地認為,妳擁有幫助另一個人的能力。」
而Angela所能做的,就是放任吝嗇地不再多說一句話的他,孤絕的背影漸行漸遠。
重拾呼吸節奏,Constantine發疼的額角抽動著,攝取過多酒精的後勁正狠狠侵蝕著他疲弱的精神。他抽開險些燒到嘴唇的香菸,將它捺熄在水泥地磚。和碳粉一樣輕且黑的煙灰在石灰表面印下難以復原的焦黑痕跡。
Constantine以慢於平常的速度站起身,朝著樓頂出口的方向邁開腳步。
強烈冷風挾帶刺骨寒意地呼嘯過他後背,他用著承受全世界之重的沉重步伐踩踏著前進,漸漸地和闃黑融為一體。
Hell wants him. Heaven won't take him. Earth needs him.
──But nobody really cares all he needs is only being survi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