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Republic - Burning Bridges

 

*

​

有意無意的閃避時刻提醒著他，對方內心的那堵高牆從來不曾瓦解，不曾因為他釋出的殷勤善意而應聲崩塌。他竭盡所能地用著帶有玩笑的關心語氣試探著牆壁的厚度，卻往往以失落收場；無論有形無形他都擁有足夠堅韌的鑿壁工具，但他不確定他存不存有相對應的堅實耐心。

這是Bruce今天第十次迴避Tony的注視，他或真或假地匆匆操作著呈現眾多科學數據的科技面板，眼睫像是初生小鹿般不安地顫動不止，從Tony這一側望過去隱約能看見對方被螢幕藍光打亮的側臉，他情不自禁地低首瞅視胸口泛動著耀眼光芒的三角形反應爐，那兩道無機質的藍光是如此如此地相似，差別只在於一項是擔負著維持Tony生命的重責大任，一項則是設法維持著Bruce不發狂的冷靜自適；Tony不清楚Bruce身體裡的綠色巨人現下究竟蠢蠢欲動亦或安穩沉睡，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對方唯有傾注一切注意力地投身科技作業當中，才能成功壓抑體內共存的另一個自己。

又或者所謂的專注純粹只是逃避的表現，背後難擋的深沉焦慮才是貨真價實的。

Tony為此感到無以名狀的不滿，Bruce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取決於Bruce自己、是Bruce自己的自由，他沒有任何理由影響更沒有任何理由干涉，然而這般理性的邏輯思考並無法有效地為他清除壅塞心中的鬱悶情緒；Tony在交際上一向喜歡直來直往而非拐彎抹角，而Bruce明顯是個極其強烈的對比──像隻快被焦慮心緒淹沒的弱小動物，生怕隨時會遭受到傷害似地畏畏縮縮。Tony不禁有種自己恍如是隻正虎視眈眈地盯視對方的兇猛野獸之感，何其荒謬可笑又符合現狀的角色代入。

茫茫人海中，他難得找尋到能夠和他智商相比擬，甚至能夠和他一同工作的優秀腦袋，他不想因為對方心中那堵高聳圍牆而棄械投降，不能擊破沒關係，至少他要能找到跨越的方法，他有自信自己可以找到；他不想輕言放棄，更不想輕易放手。

放下手中的骨瓷咖啡杯，Tony張揚而宣誓般地高喊：「愉快的休息時間，Dr. Banner！」

絲毫未感染或表態該有的愉悅，Bruce不打算停歇忙碌的手指動作，繼續上下左右地在螢幕上滑動著，讓Tony覺得讓對方分神回應的自己似乎不甚禮貌。「我還不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要結束工作後再去休息。」

「是的，介意。我當然介意。」Tony斷然拒絕對方客氣的提議，語氣流露著一股霸道。

他們兩個已經將近二十四小時未曾闔眼了，平時他不是個會放下未完工作就先行離開的人，這樣缺乏睡眠的極限情況他亦習以為常甚或家常便飯，真正促使他破例做出決定的原因在於──他受夠Bruce的逃避了。他們需要一點必要的溝通，他們得把話徹底說清楚，沒人得以光透過眼神接觸或肢體碰觸就得知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好，或許有人可以，不過不包括Tony Stark，他要的是一點更確切的回應或反應，即便有顆聰明的腦袋是不爭事實，他卻不擁有神通廣大的讀心能力。

「Bruce，聽我說。」

Tony的聲調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度，他筆直地望著Bruce穿著深紫色襯衫的背影，對方硬生生滯住的手指懸在半空中，指尖微微地彎曲又伸直。

「你知道，老調重彈。」Tony聳聳肩，豐富的肢體語言。「我喜歡挑戰具有困難性的任務，目標越難達成越具有實現的價值。我不是個油嘴滑舌的說客，我也不希望我在你眼裡成為一個油嘴滑舌的說客，無論如何，我想說的是，我們真的非得談談。」

Bruce幅度略微地偏過頭，Tony看見他鑲著細框的矩形鏡片。「你剛剛是在命令我嗎？」他猶疑的語氣詭異地摻雜著些許篤定，充滿攻擊性的兇猛措辭刺痛了Tony。

原先就不大和諧的氣氛瞬間降到接近冰點，Tony沒立即性地彰顯不知所措的倉皇，亦或說些消弭懷疑的大串言詞緩解緊繃事態，他只是抿起嘴角抬起步伐，毫不遲疑地往Bruce所在的位置移動，鞋跟橐橐聲一下一下撞擊著象牙白的高級地磚，近似某種示意性的警報；Bruce侷促地調整著捲攏在肘部的袖口，神經質地反覆搓揉著相交的十指。

「不，我不會命令你，因為我當你是我的朋友，而Tony Stark永遠不會命令自己的朋友。」Tony字字鏗鏘，他停在和Bruce隔著一塊面板的相對位置。「就只是心平氣和地談談，也許你可以稱其為建立朋友之間情感的友誼性談論，只要這層關係足夠讓你滿意。」

「你曾經是個商人，Stark。」Bruce的視線短暫地停留在Tony臉上，接著宛如觸碰到沸水似地惶急調開。「你或許不是個油嘴滑舌的說客，但你改變不了說服人的職業病。你總在想辦法說服與你意見相違背的所有人，然而我可能有幸成為那個少見的例外。」

固執、頑固，封閉得不願意對任何人敞開心扉。

「很顯然你猜到我想和你討論什麼了，Dr. Banner。」Tony環抱雙臂，健壯的手臂浮現出因擠壓而產生的肌肉線條。「容我以最卑微的姿態提出第一百零八次的鄭重邀請，懇求你入住Avengers的總部大廈，也就是我的大廈，這裡有領先全世界的先進科技，鐵定能滿足你旺盛的求知慾。最重要的是，你有我這個全世界最聰明的搭檔，再艱深難懂的研究都不是問題，你將會很享受這樣的待遇。」

「那麼，我恐怕要第一百零八次地婉拒你了，Stark。」Bruce謙恭的語氣裡流露堅決，「然後第一百零八次對你說，謝謝你的盛情邀請，但我想我現在還沒完全準備好。」

「況且，就算我同意了，我體內的另一個大傢伙也不見得同意。」

「Come on，我們同樣不是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了，你已經一年多沒發作……」

「事實上，」Bruce放大說話的音量，唐突地截斷Tony的語尾。「我無法保證哪天我會突然發狂，拆了這座大廈甚至危害到你和Ms. Potts的生命。我擔心的還不只這些，這裡是紐約，Stark，紐約，美國的主要城市，有八百多萬人居住於此，意外一旦發生後果將不堪設想，我不願冒這個風險，再堅硬的建築或建設對另一個我來說就跟草莖一樣脆弱，轉眼間就能夷為平地。我不願無可挽回的傷害在我恢復之後印入眼簾，我厭倦了這一切，厭倦了只能被動接受不能主動阻止，厭倦了我的雙手製造出的毀滅遠大於拯救。」

Tony閉口不語，棕黑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難得多話的Bruce，他肯定是被他逼得快發瘋了，又或者被他自己滿腦子的絕望思想逼得快發瘋。Bruce就像是個佇立在懸崖邊緣的人，單憑一點微風的推進刺激就會要了他的命；他數次試著逃離禁錮著他的綠色魔咒，最終卻總是明曉自己的所作所為徒然白費力氣──他殺不死他，他們共生共滅。

「不信任以及缺乏面對事情的勇氣。」Tony直言不諱，他一向如此。「這是我從你剛剛那番言論所得出的核心結論，你的問題在於你一直在逃避，就連我幾欲幫助你而伸到你面前的援手，你都選擇視若無睹。」

「那是因為你不是我唯一的選擇，而且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的幫助。」Bruce不友善地回應，過重的防備心彷如具象化出來得包裹住他全身。

「我也許不是你唯一的選擇，但卻是你最應該選的選擇。」Tony伸手將螢幕上呈現的數據和圖表滑到一旁，他終於清晰看見Bruce的臉龐。「你想想，這個世界上有能力幫你找到解決方法的人，除了神盾局以外，就只剩你跟我了。倘若你住進Avengers大廈，撇開神盾局那個戴著眼罩的局長Nick Fury不談，我們兩個絕對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力量，你內心知道這不是沒有根據的誇大其辭。」

「讓我幫你，Bruce，你只要勇敢無懼地踏出第一步。」Tony誠懇地說，目光炯炯。

Bruce看起來像經歷了一場戰爭般疲態盡露，他緩慢地脫下眼鏡並緩慢地將其摺疊，手指有意無意地捏著金屬鏡架；Tony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心臟如同漂浮在波浪線上的浮球，跟隨起伏的浪潮上上下下、搖搖擺擺。

最後，Bruce揚起低垂的眸直視Tony，黑曜石般黝黑的瞳孔閃爍著點點光斑。「兩天，Stark，就兩天，原諒這是我的底線。」他權衡似地嚙咬了下下唇，「兩天以後，我們再議。」

 他態度軟化地給了他機會，天知道他等這天等了有多久時間。

 「Tony，我習慣別人稱呼我為Tony。」他掩不住內心愉悅地語調上揚，移動身子來到Bruce身側伸出右手，「很高興你答應了我的請求，Dr. Banner。」

 「就我的認知來看，這離答應還有一段長遠的距離。」Bruce伸出左手與之相握，感受到Tony有力的一握。

 「不過，這不管對你或對我都是一個值得紀念的突破。晚上想吃什麼？來點黑松露燴香檳茸雞蛋、牛肝菌菇鴨肝烤布蕾？還是香煎布列塔尼藍龍蝦、蕾紅花馬鈴薯麵疙瘩，佐椰奶龍蝦醬汁？或者……」

 「好了，Star.....Tony，你決定就行了，但拜託別拿太高級的料理請我，簡單清淡就足夠了。」Bruce淡笑著戴回眼鏡，滑開被Tony推到一旁的數據及圖表，手指開始靈巧地跳動著。

 「Jarvis，為我們的客人搜尋全市所有的清淡料理店。」

 『已在進行，Sir。』

Tony在走回原本的位置前瞥了一眼Bruce，他滿意地看見對方的嘴角掛著一抹淺淺微笑。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有志者事竟成？Tony想，他願意心甘情願地請說出這句話的傢伙每一頓飯。